首页

搜索繁体

3

    小杨和殷家宝是相当要好的朋友,除了因为他们在嘉富道是小数民族,自然产生一种亲切感之外,他们同时是哈佛大学的经济系高材生。殷家宝考进哈佛去供读时,小杨还有一年就毕业了。但他们走得很近。小杨对家宝相当照顾,在功课上尤其多加指导,这是令家宝很感谢的。

小杨毕业时,把他那些非常有用和珍贵的笔记和参考书都送了给殷家宝,拍拍他的肩膊说:

“这是我的遗产,你是承继人。”

几年之后,二人在嘉富道重逢,开心得相约去吃晚饭,当夜就喝醉了。

小杨还告诉家宝:

“我很少喝这么多酒,我的妻子傅卡碧最痛恨我喝酒,她怕我醉酒驾驶会出意外,告诉你,卡碧没有了我,活不成。”

说罢,二人哈哈大笑,小杨并约好了将来回泰国去定居时,邀家宝同行,向他提供一个愉快的曼谷假期。

在嘉富道的际遇,严格来说是家宝比小杨好,家宝任职于投资部,是前锋,小杨的结算,属于后勤,自然是前者的位置比较受重视。小杨也曾向家宝表示过找机会转部门,故而家宝听了约翰伟诺的新安排,心上不禁为小杨高兴起来。

而且殷家宝知道,约翰伟诺如此费劲向他解释,是上司已经给自己足够面子了。

美国是举世知名的民主大国,然而纽约的很多财经大机构内,阶级观念依然很重。

凡是有资格在董事局内议事的高级职员,从不会坐到他们这起年薪不过十万美元的职员办公室内去。更别说登门造访,是为了要亲自解释误会了。

他眼前是一个相当不小的奇迹。

于是殷家宝不得不感动,温驯地微笑着回应:

“是的。要我把买入的情况转给小杨吗?”

“买入的记录交给我,我会告诉佐治夏理逊,你要懂规矩!”

佐治夏理逊既是小杨的上司,跟约翰伟诺是同级的,所有任命和督导由他们总裁级下达才是正办,殷家宝因此连忙点头会意。

约翰伟诺说完了,站起来,打算离去。才走到门口,便又回转身来,说:

“刚才我没有好好的向你解释这个安排,让你担心了,是吧?”

这么几句话,无疑是有道歉的意味,更惹殷家宝不安,慌忙道:

“没有,没有。谢谢你的解释。”

约翰伟诺道:

“我给你的字条呢?”

“在我这儿。”

约翰伟诺伸手向殷家宝要回了字条,说:

“让我加签,传给佐治,这个安排由他去告诉小杨,你不必管。”

如此这般,似乎就雨过天青了。

殷家宝心上想,听到母亲的声音,总为自己带来幸运。

这以后的三个月,殷家宝如常的工作。

每次与小杨在一起,都看他没有提起此事,也就不以工作为话题,聊着别的情事去。而且他们都有专业操守,听令于上司,如无嘱咐,不会私下讨论工作安排。

直至小杨出事前的三天,殷家宝上班之后,微微觉得公司内的气氛很不对劲。

平日有讲有笑的同事都不大开腔说话,高级的一群整天不见人影,任何要上级签批的文件都被搁置一旁,追问有关部门的秘书,总是那千遍一律,叫人纳闷的答案:

“他们在开会。”

斑层人员的会议像要开个没完没了,全机构最大最威煌的会议室,重门深锁,一关不但是一整天,竟是不折不扣的四十八小时。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候,叫人如坐针毡。

一定是有极重要的问题发生。

在金融投资机构工作惯了的人,本来对这神神秘秘的会议很见怪不怪。凡是有商业上的机密行动,例如收购、合并之类,消息就不可以外泄。

殷家宝心想,大概今次的异象也不过是一桩商场的秘密行动而已。

这天下班得很晚,竟在地铁站候车时,遇上了小杨。

彼此都像满怀心事似,不约而同需要找个机会宣泄忧疑,于是结伴上了一家酒吧去饮啤酒。

“听到消息了没有?”小杨说,愁眉不展。

“什么消息?”殷家宝先呷了大口的啤酒,才问。

“集团财政出了轨。”

“怎么可能?”

小杨抿着嘴:

“空穴来风,事必有因。”

“你知道原因吗?”

小杨吁一口气,道:

“是我们的部门出的问题。”

小杨望了殷家宝一眼,继续说:

“可是,跟你的部门也有关连。”

“什么?”

“数。”小杨说:“是我们负责结算套利投资的数。你部门交到我部门的数据不对。”

殷家宝吓得跳起:

“小杨,你说什么了?我们哪儿知道套利投资的数,你不是负责卖出,再做结算吗?”

小杨立即按住殷家宝的手,问:

“你说什么?套利投资不是你的部门全部负责的吗?关我什么事?一买一卖的工作都是由你们执行,由你们提供数目给佐治夏理逊,他才交给我做结算工作的。”

刹那间,殷家宝顿觉一股热流自体内直往上冲,搅得他的脑袋霍霍霍的作痛。

他抱住头,下意识地抗拒一个惊人的意念。

“不,不可能的。”殷家宝像呻吟似地说出这句话。

“大卫,”小杨也跟其他同事一样习惯以家宝的英文名字相称:“你知道盛传我们集团财政出轨是什么原因?都说是在期货买卖的套利投资上严重亏损。你告诉我,正常的套利投资,怎可能发生几何级数的倍数亏损。”

小杨说得对,这种严重亏损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发生,除非殷家宝只负责买入,而实际上无人负责同时进行卖出。如此一来,引致的后果,只可能是赚到盘满钵满,或是蚀到血本无归。

套利投资如果只单方面买入或卖出,活脱脱像在赌场上博大小。一铺输了,平不了仓,只好一直以倍数的注码押下去,泥足深陷,最后必至粉身碎骨、返魂乏术。

现今小杨坦言他并没有插手管过套利投资工作,那就是说他从没有替约翰伟诺执行另一半的期货卖出责任。这几个月来,只由殷家宝个人负责单方面买入的任务。

一念至此,殷家宝恐慌得完全接不上嘴来,整个人忽冷忽热,浑身发抖,只下意识地对侍应说:

“请给我一杯威士忌,DOUBLE.”

“大卫,我手上替你们部门结算的一盘数是一直有可观盈利的,这不是跟外间的谣传有所抵触吗?怎样解释呢?”

小杨和家宝都意识到只可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虚报了账目,以亏为盈。一直隐瞒,却一直亏损,直至东窗事发为止。

殷家宝把酒一饮而尽,放下了酒杯,就紧握着小杨的手:

“集团财政不稳的谣传可能是真,可能是假,我们只能等着瞧。”

“如果是假,很快就会拨开云雾见青天,但,万一谣传是真呢?”小杨的脸也涨成通红,事态实在严重。

殷家宝和小杨直视对方,彼此深褐色的眸子里都满溢着难以形容的极度恐惧。

问题太大了,不是这对年青人所能解决得来的,焦急也属徒然,只有静心等待事态的发展。

殷家宝一辈子未曾如此辛苦地度过了无眠的一夜。

清晨,在纽约市的任何一个报摊,触目就是那个大标题:

“嘉富道一失足将成千古恨。”

在美国金融市场内,几乎没有人不在讨论一个惊心动魄的问题:

“谁会对嘉富道伸出救援之手?”

答案是没有。

当天嘉富道董事局成员在会议室内,继续那个已经召开了超过七十二小时的紧急会议,向全国以至海外具规模的银行与财务机构发出了求援信号,企图筹集六百多亿美元,偿还在期货市场内因炒买日经指数所造成的不可预计的重大亏损。

整个董事局的成员近二十人,都铁青着脸,不发一言,静候着救亡运动的结果。

抢救工作持续进行了三日,终于连最有指望达成收购嘉富道协议的美联银行,也宣布放弃了。

当嘉富道的董事局主席泰迪福尔放下了美联银行从苏黎世摇来的电话之后,单从他的表情,就已经可以让在座各人揣测到美联银行的回覆。

泰迪福尔缓缓地站起来,说:

“由约翰领头炒买日经指数和其他期货,由我们的财政总监艾迪负责批出金额作本钱,再由夏理逊专注做账,都是这个会议室内的同人们所知悉的。显然地,我们这次的运气并不好,只好委屈那些年轻的亚洲小憋子去替我们背这个黑锅吧!”

泰迪福尔在离开会议室之前,回转身来再郑重交带:

“善后的工作还是要小心做好,不可以对别人仁慈,对我们残酷。事实上,我们不必气馁,留得青山在,总有我们卷土重来的一日。”

当嘉富道的闭门董事局会议结束之后,约翰伟诺秉承泰迪福尔的旨意,好好地做他要做的善后工作,他把殷家宝叫进办公室里来,开门见山地说:

“大卫,相信你已经听到市场上对我们财政不稳的传言?”

“是的。”殷家宝无疑是忧心戚戚的。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是中国人传统的道德观念,相当的根深蒂固。“我们的财政是否真如传言般出了轨道?”

“何其不幸,这是千真万确的事。”约翰伟诺很平静地回答,半点惊骇和惋惜的表情也没有。

“为什么?”殷家宝禁不住冲动的情绪,直率地问。

“因为我们在套利投资的处理上失控,原本应该一买一卖同时进行。但,我们之间有人或有些人认为这个做法所产生的盈利太低微,于是决定只单方面进行买或卖。不幸的是,市场走势跟主持这趟炒买行动者的观察背道而驰。输了之后的惟一补救办法,就是以虚假进账上报,再提取集团的资金,继续拼搏。可惜,运气越来越差,以致如今债台高筑至无可能以集团的资产和信誉偿还的地步。”

殷家宝整个人像浸在冰窟里,脑海里空白一片。

“这件事总要有人出头负责的。”约翰伟诺滋油淡定地说:“大卫,你知道我们三年前从很多个投考的美国人之中挑中了你,因为中国人有一个极优秀的长处,你们的耐力够,足以抗御各种各样的磨难和压力。中国是个多难兴邦的大国,历来如是,不知经历过多少大灾大难,依然生存,且似乎生活得越来越起劲越出色。所以,大卫,我们选中了你,在今次的事件中为集团负责…”

殷家宝咬紧牙关,只默默地听着,咀嚼着对方每一句说话。

约翰伟诺的语调清晰而缓慢,殷家宝听得十分清楚,然而,每一句话都难以消化,像块硬帮帮的骨头,要殷家宝吞下肚子里,是极其痛苦的事。

殷家宝彻头彻尾的呆住了。

像一具在急冻之后放到冷藏箱内的躯体,不可能产生任何思考。

“大卫,请在明天离开本城,甚至离开本国,你的前途仍然是光明的,只要你在亚洲一些城市内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的生活,你还是安全的。”

“不。”殷家宝忽然大声喊叫起来:“我没有干对不起集团和股东的勾当,我不走。”

“大卫,这又何必呢?明天嘉富道宣布破产,商业罪案调查科必不会放过你,所有的记录都显示,只有你一个人经手处理有关的套利投资买卖合约,是你没有按照法规办事,将安全的投资活动改变成风险极高的炒买行为,这是有违专业操守,需要负上法律责任的。”

殷家宝双眼温热,可是滚不下半滴眼泪,他英俊而年轻的脸,刹那间显得苍老和憔悴,他咆哮:

“不,这是陷阱!是你下令我这样做的,是你欺骗了我的!”

“说得再对没有了,大卫,你且稍安无躁。如果我们不是认为你纯直,缺乏经验,容易受骗,肯当顺民,我们压根儿不会取录你。事到如今,你只有一条路可走,这国家是**治的,没有证据指证是我陷害你,我就无罪,只有你有罪,是不是?

“我连给你发出的指令字条都已取必来,你能提出什么证据呢?

“所以,大卫,我劝你还是早早远走高飞,这辈子别再提起你曾在嘉富道工作的风光,你就会平安大吉了。”

殷家宝恨得咬牙切齿,指着约翰伟诺痛骂:

“你这狗娘养的,别以为没有了物证,我就无可奈何。还有人证呢,小杨可以证明,你根本没有让他负责套利投资的另一半工作,而且,是你向他的部门提供投资数字,让他结算出可观的盈利来,好让你得以不断提取鲍款去投机炒卖赌博。”

“大卫,你的观察仍然不完备,不是我向小杨提供虚假数据,是我向小杨的上司提供虚假数据。盈利的证明传递到财政监察科,又是另一名有资格坐在董事局内的行政人员亲批资金下来,转经我继续炒卖的…”

“你们原来是蛇鼠一窝,出卖集团,出卖客户,出卖股东…”殷家宝敌忾同仇地边骂边要哭出来似。

“大卫,你这个指责如果是出自真心的话,我劝你一辈子别再在金融界打滚。没有一件大案子可以靠一个人的力量完成,有良知的人必是孤身上路,成不了气候,做不了大事。你还是快走吧!”

“我不会逃避,我要站出来作证。”殷家宝身子是连连后退,道:“我去把小杨找出来,我们联手作证。”

约翰伟诺笑微微地伸手取了一支雪茄,道:

“你们两个人如果同心合力的话,真的会给我们添上一些麻烦,可是,我相信你们不会。”

“为什么不会?”

约翰伟诺走近殷家宝,道:

“大卫,你总会有一天明白为什么。中国人到底是聪明的,很可能是亚洲人之中最聪明的,我其实也有点舍不得你,因此而维护了你。记着我这句话,有朝一日,我俩狭路相逢,你好放我一马。”说罢了,约翰伟诺格格大笑。

殷家宝自约翰伟诺的办公室走出来之后,似是发了一场噩梦。

一整个晚上,他都无法找到小杨。

每五分钟打一次电话到小杨的住所,甚至等到近凌晨,忍不住摸上他那在曼赫顿区内的小鲍寓去,都是人去楼空。

殷家宝干急着,直熬候至凌晨三点半,他的床头电话才忽地响起来。

“大卫!”

“小杨。”殷家宝双手抱紧电话,如获至宝。“你在哪儿?”

“五十六号公路,从纽约到新泽西的高速公路,第二个出口的五十六号公路旁…”小杨的声音是颤抖的,断续的,呻吟的,痛楚的…

“小杨,你怎么了?”

“你快快赶来,我把数据交给你,你就可以拼出一个清晰的画面来了。”

“小杨,我已经知道了。”

“快来…我等你,一定等到你来了,我…我才离开。”

是的,小杨真的苦苦挣扎着等到殷家宝把他寻获。

小杨从失事的汽车残骸中伸出手来,把那个记录日经指数买卖数字的记事簿和他的手提电话交给了殷家宝之后,就闭上了眼睛。

小杨临终前已没有力气多说话,他只把最重要的遗言和最关键的问题指出来:

“这次汽车失事,脚掣失灵了,大有可能是人为的。

“好兄弟,你和我之间,我直觉地认为,一定要死一个,你就快逃吧!”

在飞往香港航机上的殷家宝,回忆着这几天来的往事,叫他体验到人生的残酷阴险,人世的无情无义。

必家的途程,竟演变成逃亡之旅,殷家宝年轻纯善的心如何能承受这种刻骨的哀痛,也委实无法负荷那股抗衡邪恶的压力。他只觉得自己生存的空间正在严重缺氧,至令每一下呼吸都如此急促和困难,心脏也因血脉的不流畅,绞结得令他浑身痹痛。

殷家宝在胡想,他和小杨之间,一定要死一个的话,如果被选中的对象是自己,那不就一了百了吗?

“不!”这个在脑际一闪而过的念头叫殷家宝极度羞愧,他怎么能死?死了的话,如何酬报樊浩梅养育深恩?

是的,他绝不能牺牲,现今殷家宝惟一能做的只是流泻一脸的热泪。三

樊浩梅这些天来一直是无神无绪的。

尤氏集团因受美国嘉富道金融集团倒闭的牵累而被迫宣布破产,尤祖荫自杀身亡的消息,早已不算是新闻了,善忘的群众亦已把兴趣的目标转移到别些更新鲜更刺激的人事之上,可是,樊浩梅仍然不能稍忘尤氏家族的悲惨遭遇。

这天,她到菜市场买菜回家来,看到方力一派欢天喜地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