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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浩梅这才把目光转移到电视机上去,看到荧光幕下打出了一行字,写道:

“本台特别财经消息。”

苞着画面是纽约华尔街上的纽约交易所大门,镜头再转到交易所内闹哄哄的人群,新闻报道员才出现,以凝重的口吻报道。

“今日纽约交易所一开市,立即宣布近日盛传财政陷入困境的嘉富道金融集团停牌,因为该机构已于今日早上八点宣布破产,正要进行清盘申请。嘉富道金融集团是全球十大财务证券集团之一,有一百年的经营历史,是次财政出现巨大亏损,据悉是行政架构脱轨,负责买卖期指合约的职员短期内在亚洲市场内亏蚀千亿美元。

“最近由于香港尤氏国际投资集团作财务重组,向嘉富道提取斑息存款,发生阻滞,遂揭发了嘉富道严重亏空的情况。

“今晨,嘉富道金融集团发言人承认该机构发现这项白蚁行动,已经严重蛀食健全贮备,机构经多日来的努力,未能力挽狂澜于既倒,迫不得已宣布破产,谨向股东致万二分的歉意。”

“***!”方明按动遥控,气愤地把电视机关掉。“连累多少人倾家荡产,只道歉一句,有个屁用,幸亏我没有跟我的同事一样买进尤氏股票。”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樊浩梅听到新闻报道员提及香港尤氏集团,早就紧张起来,再听女儿说有不少人要被牵连,心上就不期然地卜卜乱跳,赶忙追问。

方明白了她母亲一眼,没好气地滑进被窝里,道:

“你跟方力一样,老问这些白痴问题。”

卑说出来后,方明才生了一点点惭愧。

她是从小就被父亲宠坏的孩子,对性格温驯的樊浩梅和殷家宝,更是有恃无恐。

方明在这个家庭之中,是的确太有优越条件去恃宠生娇,不把任何人放在眼内了。

殷家宝就曾对母亲说:

“妈,你知道妹妹最大的魅力在哪儿,她不必说什么话,只消看你一眼,就能把你融掉了,要抗拒她的要求,真不是容易的一回事。”

樊浩梅听了这番话,有一点点不辨悲喜。她心上想,家里的人自然愿意把小方明视作公主般侍候,可是,女孩儿家的福分多寡,要视她嫁后的情况来定夺。

丈夫和翁姑对她的宠爱,才是一个女人毕生最大的幸运。

方明每每在发了脾气之后,就会后悔起来,她说到底是个口直心慈的孩子。

“妈,我不是存心叫你难堪的。”方明带着歉意向浩梅解释说:“这种商场至复杂至惨厉的破产案子,真是千丝万缕,我们行外人只略知二一,如何向你解释。”

樊浩梅点点头,道:

“就是向我解释了,我也不懂,只是我惦记着尤祖荫先生,所以才会追问…”

“尤祖荫?”方明惊问。

“他也会被连累到倾家荡产吗?”浩梅的确忧心如焚。

“尤氏集团肯定凶多吉少了,只怕骨牌作用,连累到很多尤氏的客户都要身败名裂,血本无归。”方明说。

“嗯!”樊浩梅忽然觉得有一丝希望,忙道:“今晚过后,睡醒了,噩梦就会过去了罢?”

方明干笑几声:

“嘿!明天黎明时份才是尤祖荫噩梦的开始呢,我敢睹尤氏集团的存户会哭声震天地一早就包围他们的大本营。”

方明这个推论并不是危言耸听,更非夸大其辞的。

悬起了心,老睡不牢的樊浩梅,翌日天一发亮,她就爬起身来,草草地给方力备了早点,待他吃罢了,满意地揩净了嘴巴之后,就立即拖着儿子的手,下意识地走向坐落在中环皇后大道中的德隆大厦去。

捌梅知道尤氏集团就在这幢著名商厦之内。

她并没有想过到了德隆大厦,该做些什么。浩梅明白自己的身分,当然不是要叩门求见尤祖荫。或者她只是期望呆在大厦的门口,能碰得上尤祖荫,看见精神奕奕、容光焕发的他去上班,证明他有信心有能力去处理当前的危机,那么,浩梅就心安了。

然而,这个看来并不算奢望的期望,在浩梅母子还未走近德隆大厦,就已经落空了。

才走到大厦的街口,已经人潮汹涌,人声鼎沸,只见大队的蓝帽子警察严密地守卫着德隆大厦的前后通道,人群在警方的监督之下,被迫排成长长的一条人龙,把大厦密密的围上了几圈。

组成人龙的群众,一望而知是属于低下阶层的人物,全都是那副愁眉苦脸,欲哭无泪的表情。

樊浩梅吓呆了,惊道:

“天!这么多人来这儿干什么呢?”

方力听见母亲如此自语,兴奋地拍着手掌说:

“妈妈,是有好戏上映了,我们也排队去看。”

方力扯着几乎发呆的樊浩梅,要挤到人龙去,却给人们厉声呼喝:

“休想就这样挤进来,往后头排队去。”

樊浩梅被人家喝斥了,赶忙道歉:

“对不起,对下起,我们不是要来排队的。”

“对,我们是来看好戏的。”方力搭上了一句嘴。

他们母子俩这么一回应,立即惹起人群的反感,其中一名粗汉子破口大骂:

“不是有股票和存款在尤氏的,就别来这儿凑热闹。香港地的人是必要看着别人落难,才显得自己有多幸运,这不是狼心狗肺是什么?”

粗汉子如此一闹,人龙内千百对仇视的眼光都投射到樊浩梅母子身上来,弄得方力慌张地紧握着母亲的手,藏了半个身子在她身后,忍不住翱哭起来。

樊浩梅一时间狼狈不堪,只好在人前哄着方力,道:

“孩子,别怕,我们走吧!”

正要拖着方力离去,跟前一个正在排队的中年妇人,怀中的婴儿被方力的哭声惹得不安起来,也跟着放声大哭。

中年妇女忽然用力拉开外衣,白团团的一片肉光露在人前,她一边把婴儿的小嘴往**上塞,一边骂道:

“哪怕我们历尽艰辛才积存的钱泡了汤,你要吃的还不是长在我身上,狗崽子,你哭什么了?”

方力的哭声忽然止住了,他定睛呆望着裸露着**的妇人,情不自禁地傻笑起来。

“看什么?打死你这穷心未尽、色心又起的白痴儿!”

不知是谁在人龙之中说出这样的话来,各人便又一齐起哄,在樊浩梅的眼底里,忽然间像有一群张牙舞爪、凶神恶煞的疯子,正要不顾一切地扑向她和方力身上来,发泄地把他们碎尸万段似。

方力无端端吃了几记老拳,还来不及从错愕之中醒悟到皮肉的痛楚,就听到樊浩梅喊:

“走,方力,我们走!”

樊浩梅紧紧抓住了儿子的手,没命地发足狂奔。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当樊浩梅惊魂甫定,缓缓地喘过了气,确定自己已经安全回到家里来之后,她才晓得大喊:

“方力!”

“妈!”方力回应。

捌梅这才发觉儿子原来已好端端地坐在她身边。

“方力,你没事吧?”樊浩梅问儿子。

“妈,我没事,他们是打了我,可是我不怕痛呀!”方力在傻笑。“妈,那班人群像疯狗。”

不是亲历其境,不会相信面临倾家荡产的人,神经会如一条被扯紧的橡筋,经不起外来一丁点的刺激,就立即扯断,完全的失控。

樊浩梅这整个上午,在家里呆守着重复又重复地播出特别消息的电视机。

“尤氏集团因为与刚宣布破产的美国嘉富道金融集团有密切的投资业务关系,同时有超逾一百亿港元的高息贷款存于嘉富道金融集团,故而当嘉富道倒闭的消息传出之后,尤氏集团立即出现客户挤提的情况,轮候在尤氏大本营德隆大厦门口的人龙逾千人。

“香港联合交易所发言人与尤氏集团发言人在收市之前分别发表声明,尤氏集团股份今日停牌,市场预计尤氏受嘉富道牵连甚巨,很难避免全军覆没的厄运。”

接着看到的画面更是惊心动魄的,镜头特写着一张张惶恐惊骇无助痛楚的脸,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全都是一副轮候着上断头台行刑才可能会出现的表情。

香港地,没有了经济储蓄的群众像失落在茫茫沙漠上的旅客,只好缓缓地步向死亡。

樊浩梅不期然地走到床头柜,拉开抽屉,取出了那个红彤彤的银行存摺,她轻轻地用手指扫抚着那行用电脑打印的数字,心里才觉得踏实一点。

她闭上限,幻想着如果存摺上再不是六位数字,而只余下一个“零”的话,她也会浑身抖动,害怕得牙关都发出咯咯的声音来。

樊浩梅是胼手胝足地干活的劳苦大众,她太明白那些轮候在德隆大厦门口的尤氏存户心理。她更加知道只要当事的负责人尤祖荫一出现,存户就会如同一群饥饿至极的狼,扑上去把他吞噬。

令樊浩梅至担忧、至难堪、至彷徨的也正正是她实在关心尤祖荫。

几乎每一次叩门,或是电话铃声响起来,樊浩梅都渴望来者能为她带来有关尤祖荫的消息,最好是一项他平安度过难关的消息。

可惜,她整天的等待,整天的焦躁,却整天的失望。

“妈。”方力走到浩梅的跟前来,对她说:“我饿了。”

“嗯,饿了吗?”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原来已经过七点了。

“妈,姐姐不是说了今儿个晚上不回家吃饭吗?那么,我们还等什么呢?”方力一边说,一边皱起眉头,抱着自己的肚子。

捌梅这才晓得从迷惘中转醒过来,于是站起来,走向厨房,打算烧饭。

罢刚淘净了米,把电饭锅的掣按下了,就听到方力喊道:

“妈,你出来,有客到啊!”

樊浩梅觉得奇怪,这个时候会有什么人摸上门来做按摩呢?

她一边拿围巾揩干自己的手,一边走出厨房。

“是你。”浩梅惊骇地看到方力迎入的客人,正好是尤祖荫。

“这么晚了,还要来騒扰你,对不起。”尤祖荫说,语调无疑是缓慢的,脸容也相当疲累,可是,神情出奇的平静,跟往时的他没有两样。

“不要紧。”

捌梅说着,先把尤祖荫领入按摩房,然后慌忙的掏出了三十块钱塞给方力,哄他道:

“方力,你乖乖的到街口麦当奴去,买你喜欢的汉堡饱吃,妈妈要招呼客人。”

方力接过了纸币,摇蔽着他的脑袋瓜,一脸不屑的模样,道:

“我不要上麦当奴。”

捌梅一听,就有点发急了,说:

“孩子,你乖,妈妈要干活,尤其是今天这位尤先生…”

“我一定不上麦当奴去。”方力那神情像对一项神圣做人原则的坚持似。

“为什么呢?”樊浩梅急了。

方力这才解释:

“我昨天看到吉野家牛肉饭有很好的赠品。”

捌梅吁一口气。

方力仍然煞有介事地压低声浪对她说:

“是把有羽毛的弓箭,送完即止。”

“好,好,你去吧!”

把方力打发出门后,浩梅急步跑进房去,见到尤祖荫已经躺在按摩床上闭目养神。

“尤先生。”浩梅带点紧张地问:“你很累了。”

“对。请给我按摩头额,今天要动的脑筋额外多。”

“是的。”

樊浩梅不敢怠慢,更不敢向尤祖荫询问任何关于尤氏集团的情况,只立即运用她灵活的十只指头,在尤祖荫的头上按摩。

这个时候出现的尤祖荫之于樊浩梅,像个做了错事离家出走的孩子,忽然的回到家里来,谁都不打算追究过往,只当没事曾发生过似的就好。

“尤先生,你要尽量松弛下来,不必担心,只要睡上一觉就好了。”

“谢谢你,阿梅,我会很快睡着的,你放心。

“事已至此,有什么好担心呢,经过了今天,我再不担心了。阿梅,在你这儿真好。”

捌梅想,这一起惯于披荆斩棘的大亨,果然有本事在狂风暴雨之中镇静下来。

面对已经发生了的灾难,实行置诸死地而后生。

樊浩梅没有想到昨天还在忧疑不定、惶惑不安的尤祖荫,到了今日,真要面对千夫所指时,反而能豁出去,摆出一派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将风度来。

樊浩梅的心,定下来了。

丙然随着她悉心专意的指压服务,尤祖荫均匀的鼻息显示着他已悠然进入梦乡。

尤祖荫在按摩床上直睡了三小时,才转醒过来。

“我睡得很香是不是?”尤祖荫说:“真舒服。”

捌梅笑道:

“舒服就好。”

尤祖荫微笑道:

“如果不再醒过来,就更舒服了。”

“明天再来吧!”樊浩梅回应着。

送尤祖荫出门时,他回转身来问:

“阿梅,你是替我上了香,拜了神了,是吗?”

“是的。”浩梅认真地点头。“所以,别担心,所有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对,我也是这么想。阿梅,真的谢谢你,你始终是我的老朋友。”

目送着尤祖荫离去,樊浩梅倚在大门上,隐隐然听到自己的骨头咯咯作响,整个人的关节都似乎在下一分钟就要松脱似,这是在极度神经紧张之后获得纡缓的一种体能反应。

这一天,樊浩梅从早到晚的经历,像打了一场硬仗。

她赶紧扶着墙,撑着回到卧室,躺到床上去,为这一天的劳累放上了休止符。

无梦的沉睡,对樊浩梅来说,是一项享乐。

把她从极度享乐之中,吵醒过来的是方明。

“妈,妈。”方明摇俺着她母亲的手臂,用力得几乎要把她扯起身来似。

樊浩梅睁开眼睛,发觉天色只是微明。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习惯早起的她,多少有着骇异地问:“你怎么比我起得还早呢?有事吗?”

樊浩梅坐起身来,伸手取了那件搭在床头的毛衣。

清晨总是带点寒气。

正在把袖管子穿上的樊浩梅,手忽然硬停在半空中,不晓得正常动作,因为她听到女儿方明回答说:

“尤祖荫死了。”

樊浩梅并不认为这句话有什么震撼性,只觉得新鲜、奇怪,且带点滑稽。

昨晚还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几小时之后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