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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画面仍见着方明把茶几上的那些葯丸,一颗一颗的放进嘴里去…

然后,录影带中断了。

方明被送进医院去急救。

殷家宝和方力一直陪着樊浩梅在医院内等候消息。

樊浩梅整整两天两夜未曾闭上过眼睛,殷家宝劝她:

“妈,让我在这儿守着,方力陪你回家去躺一躺,待明明醒过来了,我立即通知你好吗?”

“让我多等一会吧!”樊浩梅说。

殷家宝紧紧握着母亲的手,不再说话。

“家宝,”反倒是樊浩梅有话要跟儿子说:“你别担心我!我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

“妈,不要这么说,明明会被抢救成功的。”

“脑部受到严重的损害,就是救活了,也只会是植物人一个,真的是生不如死。”

“妈妈。”

“家宝,都说这次金融大风暴等于第三次世界大战,家家户户都伤亡惨重,在所难免。

“可恨的不是命运,而是掀起这场风暴的罪魁祸首。”

“当年德国的纳粹份子,日本的军国主义拥护者,不论多少年之后,他们逃到哪儿,躲到什么地方,都要抓他们出来公审,治以应得之罪。

“可惜,这次的害群之马,太晓得运用绝大部分群众所不熟悉的金融财技作为他们的原子弹与毒气,把我们杀个片甲不留,死不暝目,而他们却仍然能在法律的许可和护庇之下,享受他们残酷战争所赢得的战胜品。”

殷家宝没有回应。

他记牢母亲的这番话。

一个与世无争的平凡女人,一个大半生在中环一幢旧唐楼内干粗活的平民百姓,可以打从心底里发出了不平的呼声,吐出了沉冤待雪的呐喊,是值得关注和处理的。

方明经过院方多位大医师的全力抢救之后,心脉的跳动已经回复正常。

可悲的是,方明服食过量的安眠葯,大脑细胞受破坏的程度过深,任凭医师们有再大本领,也无法有把握让她的脑部机能在可见的将来康复过来。

看着平静地躺在病床上的方明,樊浩梅伤心得流不出半滴眼泪。

方力看着他的姐姐熟睡着,竟拉一拉殷家宝的衣角、放轻声浪说:

“哥哥,别吵醒姐姐,让妈妈陪着她吧,你跟我来,我带你见一个人,我看见了她呢!”

殷家宝早已为方明的不幸而难堪得神不守舍,一连串失意挫败的悲伤和愤慨,已经积累到了一个沸腾点。

当他被方力扯着带领到隔壁的病房去,骤然碰上了久违的尤枫时,殷家宝的神情竟没有意外的惊喜,且还带着一点点呆滞。

他一时间不知如何适应?

方力却对他说:

“我刚才看到尤枫走进来,还以为她来看望姐姐呢!”

尤枫听到方力这么说,稍稍与殷家宝点头,道:

“怎么呢?方明发生了什么事,要住进医院来了?”

殷家宝不晓得如何把方明的意外向尤枫交代,只好苦笑说:

“这阵子家家户户都不住发生意外,有点无可奈何的习以为常了。”

尤枫听了,不禁低下头去。

“你是来看望尤婕的,是吗?”殷家宝问。

“不。”尤枫摇头:“姐姐并不在这间医院,她被转送到精神病专科医院去疗治了。”

“情况还好吗?”

“相当严重,被列为危险患者。我去看她时,也只能隔着铁栅见她一面。”尤枫说着,双眼通红:“姐姐并不认得我了。当我跟她说:我是尤枫时,她…”

“她怎么样?”殷家宝殷切地问。

“她哈哈大笑,说:

“‘你是尤枫?才不是呢,尤枫是幸福纯洁的小天使,是有白马王子爱护的小鲍主,她怎么会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你呀,你想骗我,哈哈,居然想骗我。’”

“尤枫。”殷家宝想安慰尤枫,却一时间不知如何开腔。自从上次见面生了龃龉,也不知是什么误会挡在他们之间,忽然彼此变得陌生了,疏离了。

而事实上,卡碧和小宝的遽然逝世与以后发生的一连串不幸,已经占据了殷家宝整个心,没法子可以留一点空间给尤枫了。

殷家宝不是不歉疚的。

劫后余生的两个人,只有相对无言。

尤枫指一指病床上静静地躺着的一个大男孩,大概还没有二十岁,说:

“记得我曾给你说过,我们的基金要帮助一个叫刘奕的男孩子升学吗?病床躺着的就是他。”

“他什么病?”殷家宝直觉地问。

“成了植物人了。”尤枫轻声地说,诚恐把病床上的刘奕吵醒了似的。

植物人?殷家宝这才意识到医院的这层楼全是照顾脑病科病奔者的。

“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的?不是已经给他一笔助学金,让他出国去念书了吗?”

尤枫咬一咬下唇,道:

“该怎么说呢?也许我们没有批给刘奕这笔助学金,他就不会有今日了。”

尤枫昂起头,仰着脸,不让眼泪流下来,继续说:

“刘奕的父亲刘权把退休金放到尤氏集团去投资,准备赚了钱让儿子出国念书,尤氏倒闭了,刘家望子成龙的美梦泡了汤。其后,我从基金调拨了一笔助学金给刘奕。

“他呢,因为姐姐刘娟要结婚,嚷着父母给她买套像样一点的首饰作嫁奁,刘奕不想姐姐怪责父母偏心,于是把那笔助学金交给一个在百乐集团做小堡的同学,托他代买股票。结果百乐集团倒闭了,非但帮不到刘娟解决问题,失而复得的学费又全数化为乌有。

“刘奕觉得无法向父母交代,一时想不通,在家开了煤气自杀,被救了出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殷家宝摆摆手,道:

“我们不说这些了,妤不好?”

尤枫苦笑:

“是的。不说这些了,只是,那还有什么好消息值得一说的呢?”

殷家宝忽然凝望着尤枫,道:

“有。”

尤枫以不能置信的眼神回望着殷家宝,淡淡然问:

“什么?”

殷家宝倒抽一口气,很清楚的说:

“你不是一直在恨那东方神奇小子,要好好的向他报复么?他很快就会被抓到了。”

“真的?”尤枫冲前两步,神情无异是兴奋的。

殷家宝点点头。

他的心正在一滴一滴的淌血。

“你怎么知道?”尤枫问。

“内幕稍息。”

“不会错?”

“希望不会。”

“什么时候才能抓着他绳之于法?”

“不会太久,届时你自然会知道。”

“谢谢你,家宝。”

殷家宝把手搭在方力的肩膊上,跟尤枫说了再见。

他意识到他和她之间的缘分,应该是到此为止了。

不论好事坏事,都必须有始有终。

金融大风暴还要刮多久,他不知道。

殷家宝只能在他能力范围之内,把它的破坏力量减到最低限度。

长长的医院走廊,似永远走不到尽头似。

可是,人生不一样。

不管是轰轰烈烈,抑或是平平庸庸,也只不过是几十年的光景。

真的不必多计较个人的荣与辱,得与失,甚至生和死。

“哥哥。”方力皱着眉,一直被殷家宝拖着手走,却不住的回头望尤枫:“你没有跟尤枫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你令尤枫不高兴了。”

“令她不高兴,也不一定是我的错。”

“肯定是你的错,我知道的。”方力发了一点点脾气,甩掉殷家宝的手。

“方力,你怎么呢?”

“你不应该跟那个女人、那个小男耗照片,尤枫不高兴,我也不高兴,所以,尤枫不再上我们家了,知道吗?”

“方力,你把事情说得清楚一点好不好?”

当晚,殷家宝回到家里去,真是筋疲力竭。

可是,他没有睡。

在床头的抽屉里掏出了傅卡碧寄来的那一叠照片,重新检看一遍。

看到了阳光下笑容灿烂的卡碧和胖嘟嘟的快乐得手舞足蹈的小宝,殷家宝依然心痛如绞。

当然,他还想起了小杨、尤祖荫、伍碧玉、尤婕、刘奕、阿菁姨姨,以及他母亲惟一的一个女儿方明。

殷家宝硬撑着疲累至极的身子,坐在灯下,摊开了信笺,以非常清醒的头脑,写下了一封信:

“尤枫:

真实故事是这样的,东方神奇小子的真实姓名,并不叫做袁大卫,那只不过是译音…“

信写得很详尽。

直至天色微明,才写完了。

殷家宝把信收在信封内,没有封口,只谨慎地放在自己的衣袋里。

在出门之前,他走到方力的床前,坐了下来,打算等方力转醒,有话要跟他说。

不久,方力伸了一下腿,大力的吁出一口气来,就睁大了眼睛。

“方力,你醒过来了。”殷家宝祥和地说。

“哥哥,早上好。”

“早上好,方力。”

“要跟我一道吃早餐吗?我知道饭锅里有鸡粥。”

“你等会儿自己吃吧,我要回公司去,今天有很要紧的公事要办。”

“很好,那么,你去上班吧!”

“方力。”

“嗯,哥哥,什么事?”

“告诉我,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是谁?”

“当然是妈妈了。”

“答对了,所以,方力,不管怎么样,你都要记得,不要给妈妈添麻烦,你要做妈妈的一个好儿子。”

“你也要做妈妈的好儿子呀,妈妈不是有我们两个儿子吗?”

“对的,妈妈有两个儿子,明明她贪睡,不理事。如果哥哥又有事远行,很可能要过一段日子才回家来,那么,你要好好照顾妈妈。”

“当然了,你不是也去了美国很多年吗?姐姐也不常在家,还不是靠我给妈妈作伴。”

“那我就放心了。方力,真的答应我,做妈妈的好儿子。”

“成。”

殷家宝轻轻的拍了方力的脑袋瓜,便站起来出门去了。

他回到宝隆大厦去时,还只是早上七时,谁都没有上班。

今天宝隆要宣布,因为负债问题,劝谕股东接受卡尔集团的全面性收购建议。

为了方明出了事,一连几天,殷家宝都没有再过问收购的情况,全部交回李善舫一手经办。

殷家宝认为他已经跟若翰伟诺说得很清楚,一切条款都已经谈妥了,就只是有关的申请与审批程序问题罢了。

他绝早回宝隆来,是想把最后需要跟进的功夫做好,不劳李善舫再费心了。

在这最后关头,也许别让李善舫在人前出现,对他更为妥善。

没想到,李善舫比殷家宝更早出现宝隆大厦。

“主席,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根本一直未曾离去,昨天很晚才收到若翰伟诺送过来的收购建议修正本,我们也斟酌了一夜,才定案。”

殷家宝骇异地问:

“什么修正本?不是已经谈妥了一切条件吗?”

李善舫叹一口气,把一份文件递给殷家宝。

殷家宝飞快地读了一逼,登时额上青筋尽现,牙关咯咯在响,捏着文件的双手不住的发抖,他怒目狰狞地望住李善舫:

“这样的条件,你也答应?”

“兵临城下,我只能选择玉石俱焚,还是为股东争取必一点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权益。”

“主席…”殷家宝惊叫。

“你住口。”李善舫忽尔比殷家宝更愤怒:“是的,若翰伟诺反口食言,依然从外围造低宝隆的股价,最终要以每股三毛二仙收购,如果你是我,你就跟他翻脸了是不是?

“告诉你,我李善舫可以宁为玉碎,不作瓦存,但我的股民、我的员工,不可以,有多少剩余的价值总好过把宝隆的股票当旧报纸包果皮。你知道吗?

“还有,若翰伟诺虽不答应把亚太区的宝隆员工照单全收,但我看他再有本事调兵遣将,也得用回宝隆一半的旧属,能争取到一个缓冲期让员工去部署新工作和新生活,和把客户的还数期伸延两个月,这在今天,已属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殷家宝连连后退,道:

“这叫做在乞儿钵内抢饭吃。”

“对。但总好过一下子把乞儿钵摔在地上,砸个稀巴烂。”

李善舫说这句话时,是老泪纵横的。

殷家宝没有再说什么了,他调头就走。

必到自己的办公室去,殷家宝坐下来,掏出了写给尤枫的信,在信后,再加了几行字。

“再者:

我原本只想挺身而出,自揭身分,与若翰伟诺对簿公庭,从嘉富道一案开始,要求法律与人情的公正裁判。我知道,我的胜算不高,但,我实在不能不在世人跟前揭发这班江湖大鳄天罗地网式的恶行,以期人们可以提高警觉,不要再轻易受骗。

可是,我现今改变主意了,与其以我可能被判入狱多年的后果去揭露他们的隐秘,倒不如干脆替天行道,执行法庭不可能执行的法纪,让若翰伟诺得到他应得的报应,为千千万万受金融大风暴残害的人报仇。

尤枫,你说过,有一天让你抓到了害你父亲和尤氏企业的恶棍,你会对准他的天灵盖开枪。

我将为你执行任务,纵使我以身殉,也是太值得的。

尤枫,请相信我永远爱你。能为自己的挚爱报却深仇大恨,是我的光荣和福分。汝父在天之灵,一定告慰。

家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