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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樊浩梅在李善舫办公室门外等了好一会,仍没有听到回应。

她重新叩门,并且说:

“我能进来吗?我是阿梅,樊浩梅,能让我进来吗?”

里面并无回音,樊浩梅心里一慌,也就顾不了礼貌,一下子就推门,闯了进去。

李善舫正站在窗前,回转身来看到了慌张地冲进来的樊浩梅。

“对不起,打搅你了。”樊浩梅看到李善舫好端端地站在她跟前,总算松一口气。

“你怎么来了?”李善舫问。

樊浩梅总不能直率地回应:

“我原本就挂念着你。”

她想了一想,说:

“周太摇电话来,看家宝什么时候才从曼谷回来,并且告诉我,你这两天的胃口不怎么样,她是对你很关心的。我想,或者我来给你做一下按摩,让你的神经松弛一点,胃口就会回复正常了。

李善舫没有回答,他慢慢地走近那张放在窗前的软皮梳化卧椅,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樊浩梅立即走上前去,把她纯熟的指压功夫使出来,为李善舫服务。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李善舫均匀的鼻息显示他已走入梦乡。

不知有多少天,他未曾如此安稳地熟睡过了。

樊浩梅在生活氛围中,早已嗅得出全城已陷于一触即发、一发大有可能不可收拾的紧急气息。

不难想像李善舫的神经已经紧绷到可以随时折断的地步。

来港的这么多年,金融界内的大起大落,樊浩梅其实是见怪不怪了,但自从尤祖荫抵受不了压力而跳楼自杀之后,樊浩梅对财经领域内的汹涌波涛,有着难以言宣的戒心和恐惧。

她看着现今熟睡的李善舫,想起了尤祖荫在自杀前夕,同样是在自己的指压服务下得到片刻的安宁和舒适,可是,最后仍难逃一劫,她就心惊肉跳,禁不住轻声惊呼起来:

“天!”

李善舫的意识依然清醒,他听到樊浩梅的轻呼,不由得发问:

“阿梅,什么事?”

“没有,没有,你睡吧!”

李善舫想了一想,问:

“尤祖荫在去世前一晚,是不是也让你按摩过一次?”

樊浩梅吓了一跳,立即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抱住了李善舫,说:

“不、不,你别唬吓我。”

“阿梅,我没有说什么吧?”李善舫抚扫着樊浩梅的头发,有千万重的感慨。

他省起了杨颖在离开他之前说过:

“男人在不同的阶段需要不同类型品种的女人…或者,到了现阶段,你需要一位真正倾慕你的红颜知己。”

想到这里,李善舫张开眼睛来望住了樊浩梅。

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属于现阶段的,还是很久很久之前,属于他人生的第一个阶段的呢?

李善舫其实宁愿樊浩梅是柳信之的一个再版。

柳信之当年爱他,并不因为他拥有什么,也不因为他失去什么。

李善舫固然不情愿对方是为了他拥有很多很多而爱慕他,也不甘心对方因为他失去了很多很多而对他加以怜惜。

他于是忍不住问:

“阿梅,你是不是觉得我好可怜,是不是怕我会成为第二个尤祖荫,所以你跑来看我,救我了。”

“什么?”樊浩梅没有等对方说完,就道:“你说什么?”

她分明的觉得委屈,而且觉得李善舫太可恶可恨了。

他怎么能把自己一颗对待他的真心随便扔在地上用脚踩踏呢?

是什么缘故令李善舫认为樊浩梅对待他和对待尤祖荫是一视同仁?

这公平吗?

当一个男人没有珍惜女人对他的独特感情时,原来是如此草莽和轻薄的。

樊浩梅恼怒了。

她站起身来,指着仍然敞开的窗户,对李善舫说:

“从这儿跳下去,后果是跟尤祖荫一样的,这你应该清楚。是不是跳了下去就能解决问题,你亦应该明白。这最近,为一场金融风暴,死的死、疯的疯、坐牢的坐牢、破产的破产,就没有一个人,可以当上真正的英雄,挺一挺胸膛,没事人一样的撑下去。

“李善舫,任何人对自己前途的选择都是高贵的,并不需要别人的认同,更不必别人的怜惜。你明天倘真的一无所有,要从这窗口跳下去,我对你,的确跟对尤祖荫一样,永远会怀念这个朋友,只此而已。

“但,我不相信你会像尤祖荫。纵使你明天像你初来香港时一样,拍手无尘,只要你愿意重新再由零,甚至由负数开始,我告诉你,你都已比从前富有,因为你起码多了一段真正的感情,不管这对你有用无用,总之,这段感情将长存你的身边。”

李善舫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俯首向下望,看到了五光十色,金碧辉煌的香江海港夜景,美丽得叫人眩目,且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叫人易生幻觉,只要纵身一跳,往下一捞,唾手而得的就是那一撮又一撮的宝石。

李善舫双手扶住了窗框,回转头来凝望着樊浩梅,说:

“你知道吗?当我从上海回到香港来,一看宝隆在亚太区的美元贷款额,再看各地货币的下泻比例和趋势,我就已经知道除非奇迹出现,否则李善舫的王国要告终了。香港虽是满地奇迹,但当全香港人都需要奇迹去救亡时,就未必会轮到自己了。”

“我每天每夜的站在这个窗前,凝神细想,三十年前李善舫来香港时身无长物,就算明天要回复原形,于我,总算赢了几十年的风光和半生辉煌胜利的回忆,还有什么遗憾的?可是,为了信任我而投资在宝隆的上万股民,他们手持的宝隆证券很可能是他们毕生的积蓄。还有,把他们的前途付托在我身上的二千多位员工,宝隆的一份差事是养活他们一家大小的饭碗,一旦打破了,如何是好?我能怎么去善后呢?这是我日以继夜,费寝忘餐地思考的严重问题。”

“阿梅,相信我,我从没有想过会从这儿纵身一跳,逃避我的责任。”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樊浩梅欣喜若狂,她平生所应敬慕所应爱恋的人,其实就是像李善舫这种肩膊有担戴,胸膛有志气的男人大丈夫。

樊浩梅从不敢寻觅,只是今宵,回头一看,那人已在***阑珊处。

她飞也似的扑进李善舫的怀抱里。

“阿梅,对不起,”李善舫紧紧的抱着樊浩梅:“请原谅我在男女的私情上对自己没有信心,我才在不久之前遭我妻抛弃。所以,我认为…”

“所以,你认为我是为了同情你,可怜你,视你如一个垂死挣扎的一般朋友,才来看你,是这样吗?”

“我们都别说下去了,好不好?”

李善舫紧紧的拥抱着樊浩梅,他做梦也不曾想过患难见真情原来有这么可爱。

翌日,市场开始传出了消息,说宝隆集团财政不稳,存户早已人心惶惶,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作出反应。

宝隆大厦的财务部固然出现挤提的人龙,宝隆的股价更像滔滔江水,不住向下流,泻势难以控制。

殷家宝终于在这危难的关头赶回香港来,参加了李善舫为首的紧急闭门会议。

李善舫是既失望又气恼:

“这段日子来,我倾尽全力就是要撑住局面,不让卡尔集团有机可乘,趁我们财政出现困难时,揭我们的疮疤,造低宝隆的股价,以便增加他们跟我们讨价还价的注码。没想到,他们依然穷追猛打。”

鲍司秘书胡辉摇头叹息:

“不消说,宝隆财政不健全的消锨卡尔集团放的声气,市场今天开始传说卡尔集团要迫宝隆清盘。”

财务总监骆滔说:

“卡尔集团不必迫宝隆清盘,如果到期我们无法偿还债务,也只有宣布破产一途。”

李善舫不屑地苦笑:

“骆滔说得对。卡尔集团犯不着迫我们清盘,事实上,我们清盘,对他们的好处不大,若翰伟诺的目的是旨在以贱价收购接管宝隆,才会让市场上掀起了宝隆不得不停牌清盘的谣言。”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殷家宝气愤地说:

“对,宝隆在整个亚太区的金融网络太值钱了,去年美国嘉富道集团的资料调查部曾出过一个关于亚洲金融业务的调查报告,认为要建立一个像今日宝隆的王国,所需的投资数十倍于宝隆的市值。这就等于说,卡尔集团能够收购接管宝隆的话,是平白获得了一座宝山。”

骆滔接着解释:

“这座宝山之内还有很多开采不尽的矿物,现今欠宝隆债务的各大中小型企业,其实都在亚太区内办得有声有色,业务前景与潜力相当好的,只不过因为地方货币被冲击成功,导致一时间的周转不灵,只要债主不追债,给他们一个缓冲期,肯定很快可以翻身。大债主是卡尔集团,他们控制了宝隆,从而等于全面掌握了亚太区内的这些优质企业,这个算盘打得响极了。

“主席,我们该怎么办?”

李善舫没有当即回应,他站起来走近窗前,凝想片刻,才回转身,向在座各人说话:

“弄到如今的这个局面,说什么我身为宝隆的主席,也实在难辞其疚。

“我是无所谓了,就算全副身家转账到卡尔集团名下,也算是我一时不慎所应得的后果。

“但,股东的利益必须争取,员工的前途必须维护,甚至我们客户的企业翻身机会也必须保存。要这三方面有成绩,只有俯首称臣,好好的跟卡尔集团谈投降的最优惠条款。”

语惊四座,谁都不发一言。事实上,已有不少李善舫的爱将旧部,暗暗把盈眶的热泪硬吞回肚子去。

李善舫继续说:

“如箭在弦,已经到了非摊牌不可的地步了。今日宝隆的股价下跌了百分之三十七,就以此为底线,我向若翰伟诺拱手称臣,请他向股东提出全面收购,欠卡尔集团的款项,用我的股份抵销。还有,必须要他答应,接管宝隆之后,沿用所有旧人,并把客户的还款期顺延半年。其余证券及期货事务监察委员会、交易所等要申办的手续,请各位按照你们职责行事,只是派谁去跟若翰伟诺谈这些条件呢?”

“我去。”殷家宝说。

李善舫没有当即答应。

“主席,请让我去,我跟若翰伟诺有一段交情,在他面前,比较容易讲说话。”

“好吧!一切谈妥了,必须白纸黑字写下来。”

殷家宝点头。

他约了若翰伟诺在哥尔夫球场相见。

若翰伟诺的球艺相当了得,这天上九洞已经打了三个飞鸟和两个飞鹰纪录,赢定了。

若翰伟诺得意地对殷家宝说:

“没想到你也懂哥尔夫球这玩意儿。当然,在香港,这是富豪游戏,也是富豪跟班的巴结道具。不是吗?”

“是的。”殷家宝并没有不快,他叫自己心平气和地接纳对方的一切言谈举止。

因为小不忍则乱大谋。

“无论如何,大卫,你已经比在美国时有进展了,最低限度,在你们的地方,够得上资格来跟我谈判,已经证明是你的一份不可多得的成绩。”

“既然如此,我们就言归正转吧!若翰,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要在什么条件之下接管宝隆集团?”

若翰伟诺笑道:

“接管宝隆?不必了,这么一个烂摊子,我们要来干什么,你别开这种玩笑。”

“如果你真的视为笑话,那么,我们今天就专心打球好了,没有其他的事可谈,你也不妨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必忙于在各地散播谣言,造低宝隆的股价。告诉你,这是徒劳无功的,说不定明天一大清早醒来,扭开了电视机听新闻,李善舫已经宣布破产,你们卡尔集团就等着清盘官的通知,以债权人的身分申请取必你应得的欠款好了。”

若翰伟诺微微一怔,试探殷家宝道:

“破产是耻辱,李善舫不会行此险着吧!”

“错了!李善舫惯于置诸死地而后生,是你们处深积累,害到他有今日的。李善舫就是要出这一口气,也宁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百亿身家既已化为灰烬,何苦要摇尾乞怜,扯着你们洋鬼子的衣袖求怜,只讨回那一点点的股价?”

殷家宝这番话果然有效,若翰伟诺再没有答腔。

殷家宝继续说:“中国人的脾性跟你们不一样,我们从古至今,多的是死士。而且,我们穷惯了,太不介意重新由零开始,李善舫如是,我如是。若翰,如果宝隆是你们集团心目中的一块肥肉,那么,我们就按足规矩,以这几个月的平均价,把宝隆卑手相让。如果不是你们设计得好,再高百倍价钱,你也买不到宝隆。”

若翰伟诺大笑:

“诚如你说的,我们才刚出手造低宝隆的价,断不可能就以你提出的价钱成交。大卫,如果我们不接收宝隆,而让宝隆难逃清盘厄运的话,股东手上的股票,立即变成墙纸。”

这最后一句话,正中要害。

斑手过招,各出奇谋,就像玩沙蟹游戏,看谁能唬吓到谁?

两家既都是有心人,又知道彼此都非善类,终于各让一步,把收购价谈到了一个殷家宝很勉强地接受的底线上去。

殷家宝忽然的英雄气短,叹了一声,再低声下气地求若翰伟诺:

“若翰,宝隆是多年老字号,是中国人南下香港成功的象征,散户极多,证明群众对宝隆的信任,也证明很多香港市民、海外华侨的血汗投资都放在宝隆之上,既然连你们都看好宝隆的前景,就别把股价压到这个地步,算是给我们华人半分面子吧。”

若翰伟诺大笑:

“如果我们有这份善心,压根儿就不会有你站在我跟前求我可怜的今日了。”

“宝隆的股东只要继续持股下去,股价必会再度攀升,单为证明我们的策略比中国人的策略精明,已经值得我们全力以赴。”

“现在不必再讨价还价下去,就这个一元二角价位,你肯卖,我肯买,准备签约。”

殷家宝忍耐着心上几乎已不可遏的怒火,盯着若翰伟诺说:

“你是否答应就以一元二角这个价位作为指标,再不在市场上挫折宝隆的股价了?”

“大卫,你这就回去告诉李善舫,一元二角这个价位对我已心满意足了。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对着若翰伟诺出的这个价钱,李善舫真的欲哭无泪。

他咬紧牙关,狠下心,火速在有关文件上签了字,就交托殷家宝全权处理。

殷家宝陪着李善舫步出宝隆大厦时,场面还是教人伤心欲绝的。

正在排队提款的存户一看到李善舫走出来,几乎是一拥而上,追问:

“李先生,宝隆没有事吧?宝隆不会清盘吧?如果宝隆停牌,是不是我们的投资就永无翻身之日了?为什么宝隆在东南亚的分公司会欠下如此巨额的贷款呢?”

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

但,在于这个环境,这种氛围下,李善舫面对着这班曾对他投信任一票的投资者,话卡在喉咙,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殷家宝护着他,上了汽车,还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翁死抓着车窗不放手:

“让我给李先生说几句话。”

李善舫对司机说:

“就听他说完这句话才走吧!

老者热泪盈眶,道:

“我的老伴临终时告诉我:”把积蓄投资在宝隆吧,他们每年派的利息相当高,又有增长,比放钱在银行好,就让宝隆懊好的照顾你啊!‘李先生,我依老伴的话把积蓄全买了宝隆的股票了,请告诉我,宝隆贬好好的照顾我们吗?“

李善舫伸手出车窗外,紧握着老者的手,眼泪忍都忍不住流泻一脸。

汽车开走了之后,李善舫把头搁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任由两行热泪肆意地横流一脸。

殷家宝关切地问:

“主席,别难过,你已经尽你所能,为他们做了很多事。”

“还不足够的是不是?现今协议宝隆的全面收购价只是正常市值的百分之三十强,这种低于半价的折让,要叫股东们损失惨重。可是,家宝,我的确已经无能为力,我对他们不起。”

“是的,我明白。”

殷家宝从倒后镜中看着宏伟巍峨的宝隆大厦渐渐去远而至隐没在视程之外,真有种去国归降的悲哀和绝望。

他尚且有这种不忍割舍的凄凉和屈辱感觉,更何况是李善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