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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逝水华年

    公社里面有很多活动,除了宣传部的广播外,还有让父辈们津津乐道的样板戏。样板戏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可对辛子来说是莫大的希望与追求。因为他的父亲爱看,所以每逢喇叭一响,村头的脚步声就紧随着咿咿呀呀的戏词漫步在舞台上,那是让人魂牵梦萦的一段年华。

    公社的戏台是民国时留下的,据说是当初桂系的军阀出资建造所成。戏台很小,却也很有规格,四方的舞台,站在上面却让人有一种俯视一切的高大的威仪,仿佛下面的票友的目光全被自己的一丝一绺的身段所吸引。戏台边平时都是空着的,除了在节日的时候,平时都是公社办事的场所。那儿有一张幕帘遮住,我寻思着里面的好奇,想一探究竟。我按着性子,被好奇心驱使,赶往那里,把幕帷掀开的时候,目光巡视着面前的一切,却什么都没有。后来听父亲说,里面只是演员化妆出场的单间而已。

    “哦,原来是这样。”我愣愣的说,后来在公社队长对着大广播宣传《沙家浜》的时候,我去过一次。那天,我躲在在幕帷后面,被他们哄笑着赶了出来。依稀记得有一个特型演员长得面目狰狞,后来才知道那是彩妆,是画上去的。

    我和辛子,阿虎常去那边,阿虎对样板戏不感兴趣,辛子则不然,他觉得演员的唱腔很好。我觉得那声音既不婉转,又不悠扬,有什么可听的。可算起来,那毕竟是当时公社唯一的娱乐活动了。大人们只是去观瞻那戏台下喜庆的人儿之中的热闹,我们也随着各自的家人去看个过场,其实我和辛子,阿虎不仅仅是去赶热闹,也是去戏台的周围玩耍。

    “看,润秋。我捉到一只蝈蝈。”舞台上的演员还是用卖力的身姿踱步,我和阿虎却在戏台后面的稻场边玩了起来。

    “阿虎,辛子没来吗?”我问阿虎,把他刚抓来的蝈蝈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着。

    “辛子不跟我们玩,他在看《红岩》呢?”只见戏台前面,辛子被他的父亲举过头顶,正跨坐在他父亲的肩上。辛子正聚精的用细指指着面前的“国民党”特务,大声的叫了起来。原来是“特务”的狰狞的笑声让底下的声音掀起了一股声浪,有的都大骂了起来。

    “该死的。”社里的“七叔”突然大声的喊了起来,他知道“江姐”要受刑了。

    “啊!”一声惨叫从舞台上响起,江姐的衣衫上被红色的鲜血浸染,嘴唇发白,眼看就奄奄一息。

    辛子已经捂住了眼睛,不敢在看下去了。我知道那次辛子哭了,他说这是他儿时看到的最失望的一次。江姐为了革命事业,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却让坏人笑到了最后。大人们也义愤填膺的想冲上去,把那个“国民党特务”的衣领揪住,死死的不放。

    “别呀,我们只是在演戏啊。”这时“江姐”第一个冲出来,把底下愤怒的观众拉开。他这时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呵呵,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我和辛子走在公社旁边的稻田旁,看着旷野边上长满的金色谷子,把心陶醉在一起。虽说这怡人的景色让人痴醉,可社里的人们日子还是拮据。从小大姐就是一边劳动,一边干活,再一边读书。长大一些就会发现,不是谁都读得起书,不是谁都能管得饱饭。即便吃着大锅饭,可生活也不见得都过得好。

    “辛子,潮剧好看吗?”我走着走着,问起了前几天在公社看的戏。

    “好看啊,只是最后坏人赢了,我很失望。”辛子把头垂了下来,停下脚步,面带愁容的说。

    “那坏人赢了,会有人惩罚他们吗?”我不解的问,当时我只是和阿虎在戏台的稻田边玩蝈蝈,丝毫没有听到戏台上的任何一句唱词,只是模糊的感受到像大喇叭一样的传来的可有可无的声音。

    “会的,后来他们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辛子攥起拳头,义愤填膺地说。我却一边把稻秆叼在嘴里,表情显得轻松。

    “是谁惩罚了他们。”

    “是大队长!”辛子无比自豪的说。

    “啊?是我们公社的大队长吗?”我对辛子说,想不到大队长这么厉害。我居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就是长大了也要当大队长。

    “辛子,下次再演样板戏的时候,你带我去,好吗?”我对辛子说,我已经被样板戏里面的故事所吸引,尽管我还没有看过。自那以后,阿虎只是一个人玩蝈蝈了。他也觉得没趣,也成了样板戏的忠实影迷的一员了。

    那一天,我看完了潮剧《杜鹃山》以后,也学起了戏里的身段。轻轻地踮起脚尖,在里屋四周踉踉跄跄地踱着步。

    “阿秋,你在学什么呀。”大姐和爷爷好奇地问我。

    “你不知道,我在学雷刚啊?”我认真的说,不想受他们的打扰。

    “瞧你神气的。”大姐努了努嘴,“爷爷,我们不理他了。”

    爷爷却笑了起来,对我说:“阿秋,你学雷刚,是想学习他的精神吗?”

    “是啊,爷爷。我要加入铁血团,我要和雷刚一起战斗。”我骄傲的说。

    这段来自大革命的戏词,一直影响着我,以至于在我参军的时候,还不能忘却它。当然那已经是后话了。爷爷寻思我的长大的样子,也满意地抚摸着我的头,点上一支烟,沿着躺在座椅上笑着。

    【二】

    辛子的父亲是地区运输队的货车司机,他会开车,是辛子一直以来念叨的颇为威风的事情。我时不时地往他家跑,是为了和辛子一起坐在货车上去兜风。令人期许的寄托往往事与愿违,等我赶到他家的时候,总是看不见那辆货车。我把脸耷拉下来,凝重地看着辛子,都气得说不出话来。其实这事是我的不对,那货车是公共财产,自然不是辛子家私有的物品。货车一直在生产队里,归队长管着,只有辛子的父亲前去运输货物的时候,才会蹬上座驾室,把它的引擎点燃,一路奔往希望的方向。

    虽然辛子的父亲是开车的,但日子条件还算不错。辛子是他父亲的独子,先前有两个哥哥,前后都夭折了。听他父亲说,都是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闹的肚子,最后在他无比愧疚的眼睛里面撒手人寰。这都是好几年前的往事,被辛子这么一说,我突然有些同情他来了。

    “辛子。”我脸上挂着不好的神色,拥抱了他一下,企图安慰他一些,可我又说不好我的用词。

    “没事,润秋。过去了就过去了。”辛子好像很坦然,可我知道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始终会感伤的。

    几年前,我和辛子去了队里,总之就是瞎转悠。我去了大队里面的委员会,被里面机关的门卫撞见,我和辛子无一例外的被赶了出来。这是第一次撞见有身份的人,也是第一次有人对我不客气的说话。其实那不是我们几个小孩所能进去的,即便我长大了也未必进得去,那是办公的地方。我又去了宣传部,期望得到一点关于样板戏的一点消息。我看见大门前的一张张的大字报,上面写着一个个的名字,听辛子说,那是演样板戏的演员的名单,也就是所谓的光荣榜。可是父亲说,那曾经是用来辩论和反右的文字武器,看了会被扣上帽子。父亲想得远比我思考的严重的多,他一直不希望我去那个地方。转了一圈,我什么新奇都没看见,就吃力地盘腿坐在靠墙的石堆边上。辛子突发奇想,说带我去运输场,毕竟那个地方他的父亲常去,我只是希望着能见到他父亲开的那辆货车,因为我很少见到那高大的气派的东西。只有看不到又得不到,所以才会无比的希冀,等到一实现最近距离的东西,会变得一无所用。

    远处看到停歇的一辆货车,横亘在我的面前,着实威武许多。车前的两盏车灯像两颗硕大的灯笼,尽管没有发光,却颇有威仪的神态。货车是崭新的绿色,轮胎上尽管沾上了一些褐色的泥,也丝毫不减车子的威风。

    “你们来干什么呀。”突然我们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在车子后面用水管子往前喷洒,他戴着一头短口的鸭舌帽,像是军区的工作人员的帽子。看他的举手投足,想必他是一个爱车之人。

    “爸。”辛子突然叫了一声,径直往那个穿着绿色衣服的男人身边跑去,他就是辛子的父亲,一个简简单单的货车司机。

    “你怎么来了,快回去。”辛子的父亲老辛头劝诫的说,手依然拿着水管子,没有停下来。

    “叔叔,你带我们到车上去看看好吗?”我走到老辛头的面前,用渴求的语气对他说。我当时无比崇拜会开车的人,因为觉得他们掌握了最高超又娴熟的技术,用运筹帷幄的方向盘,在泥土边上留下一个长长的车辙印,让一辈子步行的目光都鞭长莫及。

    “那哪行,你们是小孩子,快回去吧。”他头也没抬,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说。

    “不,叔叔,你看我们长得这么高,怎么会是小孩子呢?”我和辛子踮起脚尖,像一个企鹅一样。

    “哎呀,你们两个不要烦我了。”老辛头变得有些不耐烦了。

    “爸,只要你让我们在车上待一会儿,我们就回去。”辛子认真地说,把脸的神情参揉得严肃起来。

    老辛头才抬起头,仔细的端详着我们两个带着好奇心的小孩,长吁一口气,他表示妥协了。“只待一会儿,一会儿。”他也对我们没有办法。

    我和辛子吃力地爬到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面前的稻谷顿时像是在低吟着微笑一般,隔着窗对着我和辛子呼喊。老辛头点上一根烟,升起一团像迷一样的烟雾,把车窗微微地拉下,任窗外的空气吹进我的发梢,吹到困顿而又欣喜的眼睛里面。

    他一边抽着烟,一边拉动这引擎。货车发出震动而又厚重的吼声,像一个浑厚饱满的诗人一样望着沉睡的大地一样,在呼唤着每一寸他亲吻的面容。我和辛子望向窗外,这是我第一次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而辛子居然也是第一次在车上看着外面的一切,那面孔上流露出来的渴望的情绪和我一样。

    窗外被我们尽收眼底,而我们只是在车子的窗内,被它们领略。窗外有一株美丽的植物,有一片清香的稻谷,都是我们视觉下最美妙的一天。等到我和辛子从车窗外走下,才发现就那么一点时间而已,都没有享受完。

    没办法,在车上就是如此。但以后老辛头就不再载上我们了,因为他要运货。可是我觉得他是一个小气的人,毕竟运货又不是运到座椅上,可他说不方便带着我们两个小孩。

    老辛头开车开了十几年,直到八六年,他终于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货车,那是一辆涂上蓝色油漆的货车,有些难看,却又很实惠,这是方便他们做建材生意的。八几年,正值深圳和广东等地的经济开发,老辛头正是用了这辆货车,为辛子家带来了第一桶金,那时我已经在军区打篮球,而辛子也在县城念书,已经很少有了往来。

    没几年,老辛头把他的那辆货车给换了,而是换了一辆崭新的德国奔驰轿车。这在岑家埭可是新鲜事,没过几年就不再新鲜了。广东潮州几年的开发,先前的穷日子就过去了,穷人后来还留在岑家埭,而发了财的人就不再回来了。

    老辛头把货车的方向盘转到了轿车上,又把轿车的方向盘转到了一辆新的越野车上。不变的是方向盘,不见的是失望与贫穷,改变的却是一颗颗日趋膨胀的内心。我听说,在买了越野车以后,老辛头就变得不安分起来了。

    “但愿他们都别回来。”父亲是个守旧的人,他一直舍不得岑家埭,在潮州的山山水水之间,他一直忘不了这一绺绵延的风情。几年前,听父亲说起,岑家埭的老支书想动用挖机把当地的山给铲平,后来想到工程太大,一切都只好作罢。父亲看着被刨掉一个缺口的潮州小山,无比遗憾而又惆怅的唏嘘着。我想着过去那些年岁,即便我永生不打篮球,也不想看着这潮州的小村在我有生之年消失殆尽。

    辛子和我只是在童年的那段时间有所提起,长大了原以为感情就淡了,事实出乎我的意料,那时是辛子找的我,是想托我帮忙。

    “润秋,我想跟你说点事。”辛子在电话那头,声音迟疑了一下,可还是说了出来。

    “怎么了,辛子。”我那会刚退伍,从部队篮球队养好伤回来,来不及见辛子一面,他就打了电话给我。

    “我,我爸……”他突然有些哽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