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搜索繁体

第一章 忆昔往事

    我的童年,与篮球没有任何的联系,以至于每每想起这些琐事的时候,依然可笑不已。那时,父亲的房子依偎在一座山下,那里叫岑家埭,其实就是一座矮小而闭塞的乡村。这儿规格虽小,却也人文并茂。诗人和艺人只管听那山曲,饮那风情,和秋天的诗融在一起。而我却只是想着没有人约束我,没有人把我束缚在山里面,因为里面是我没有烦恼的童年。

    【一】

    我的出生,是岑家埭雨天的一道秋色。父亲给我“润秋”这个名字,不单单是在家谱上的厚望,也是寄予了我在秋天的树下埋下的写意。秋天,我未曾看到这个金黄色的影子,却始终让我失踪在这片硕大的倒影里面。

    父亲,永远是我的启蒙老师。他出生在三十年代初的官僚世家,上过私塾,也读过洋学。至我出生时,他已年近不惑。我有两个年长我十多岁的姐姐,她们待我很好,是除母亲以外待我最好的女人。大姐小时候会背一些《女则》,后来这些成为封资的朽物,是要破四旧的,就再也不曾看见了。

    父亲是很有文化的长辈,以至于他对我的要求胜过我的两个姐姐。因为被红卫兵闹了以后,我就算是失学了。在我十二岁时,大姐才重新参加了考学,而我却依然我行我素,把学问这点东西全然忘在脑后。在我读高小的时候,父亲为我拿来几本晦涩的文集,一本都没有看进去,从小我在父亲偷藏的几本厚厚的《粤志》和《史记》里面来回翻腾,我说那太古老的东西,谁爱看谁看。后来他要我背《郁达夫选集》,我也丢掷一边,反而在后山的一头和发小们玩得起兴。小时候,在父亲的生产队里面,和辛子一起在广播下嬉笑的玩闹,才是最值得回想起来的画面。

    “看,阿虎。我们玩美式大兵吧。”我学起广播里面的英雄的样子,让阿虎演被志愿军“揍”的美国兵。

    “不,我不演,让辛子演。”辛子最委屈了,也算他最没用,自然只能演美国大兵的角色。

    辛子和阿虎开始争吵了起来,他们和我一样的年纪,是我隔壁村辛家和岑家的小孩。辛子的父亲是生产队的小队长,后来包产到户,南下打拼,用一辆小货车为他带来了发家致富的契机,也因为这辆车,葬送了他们一家刚建立起来的幸福。阿虎是个脾气执拗的小孩,和我同姓,算是本家,小时候常玩在一起,长大后却完全没了音信,这是我迟迟念叨不已的遗憾。

    阿虎和辛子谁都不演美国兵,却把这个难堪的人物形象丢给了我。我也像模像样的演起了美国大兵,他们用竹枝折好的木柄当做枪杆,别在腰间,当做志愿军的武器。这时候,他们却把竹枝放下来,用不安的眼神一直盯着我看。

    “阿秋!”我突然被一声震怒吓到,一旁的阿虎和辛子像兔子一样跑走了,瞬间没有痕迹。原来是父亲站在我的背后,他的身子很高,足足高出我几尺,他抱起我的力气也很大,用一只手拽住我的肩膀,我刚想跑,却丝毫动弹不得。

    “不学习,又在玩了?”父亲责骂我,我还不服气。想跟父亲理论,却又没有确凿的说辞,只好乖乖认输。

    回到家里,父亲拿着几本从生产队带来的苏联文学,他说看了对我有长进,我还是看不进去。我想到阿虎和辛子的身影,远比瓦西里耶夫的书本要亲切的多。没多久,我又偷偷地溜到房子的山后面去了,吹着口哨,一直到能听到自己的回声为止。

    父亲从来拿我的顽劣没有办法,好在他从来只会斥责和教育,并没有打过我。算起来,他也会装作打人的样子吓唬我,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直往爷爷的屋子里面跑,祈求他老人家来“救”我。那时爷爷还健在,是个慈祥的老人,我最喜欢听他讲故事。一讲故事,我就会安静,安静了就会睡着,在我童年的启蒙中,一本枯燥的书终究败在了口口相传的故事里面。当然对于父亲给予我的认知,终究是胜过我的爷爷,以至于现在我还感激父亲,我小时候不曾听话的样子已经改了过来,而父亲却已经老了。

    小时候,父亲总像一个教头,因为他喜欢命令我,又喜欢训练我,最后就是呵斥我。他说,即使我没有了文化,依然可以凭借着本事闯荡。一双脚,可以行走大川,也可以用来吃饭。吃饭并不是用手,行走也是对脚下的认知,那是我最初的世界观,像一个细小的盲点被水分吸走,重新得到了诠释和解读。

    【二】

    七五年的夏天到了,我知道潮州的水又要涨了。父亲守在公社的河塘边,看着水里面的倒影,呈现出一个男人该有的样子,我看着水面,却看不到自己的勇气。

    “阿秋,快,跟我到河塘去。”父亲再一次命令我,我不可能抗拒他这至上的声音。这是父亲教我游泳的经历,也是我小时候的梦魇,至少那一湾河塘看似美丽的靓颖,里面却是我无数次失败的水痕。

    “阿秋,快点下水。”父亲又在河塘面前呵斥我,我光着身子,战战兢兢地在岸边踟蹰着,看着波光粼粼的青色的星点,无端地害怕起来。

    老家的破败祠堂周围,是生产队的水河塘。河塘的水很干净,即便经过无数次的凫水,还是清澈的能见到河底的水草和莲藕。我从小就对水有抗拒感,阿虎笑话我,辛子也在一旁奚落我,我自然受到的心理上的打击,畏畏缩缩的我完全不是现在的样子,小时候再顽劣,只要是这个弱点,我注定被笑话无疑。

    “快下来,阿秋。”阿虎赤条条的身子从河岸边窜下,顿时我的脸上是飞溅的水花。

    阿虎吹着口哨,无比戏谑的朝我发出挑衅的声音。

    “阿虎,你别得意。”我气咻咻地说,但在岸边,我只能这样。

    “阿秋,别害怕,跳下来就没事了,水不深。”辛子游到我的身边,用手比划着河塘水上的皱纹,仰视着在岸边的我说。

    我还是没有跳下去,看着他们在水里轻松的姿态,即便我很是羡慕,但畏惧感还是占据了我的上风,因为我不会水。而此时父亲的眼睛里面出现了无比憎恶的目光,他好像注视着一个胆怯的儿子没有勇气的面容,他无比的失望,他的失望胜过了他无数次的责骂,这仅仅是一个眼神而已。

    我站在原地,赤身裸体地站着,任夏日的阳光盖在我的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肆意地接受它的恩泽。就这样,我让别人嘲笑了一个晚上。我躲到家里哭了,这是平生哭得最失望的一次。

    晚上,父亲和往日一样,尽管生气,但没有把情绪撒在家里。我圪蹴在角落,没有吃饭,因为今天父亲根本就没有为我准备饭菜,这是他当天对我的惩罚。

    “爸,你就让秋吃饭吧。从小不能饿肚子。”大姐梅萍在家里,算是十六岁的姑娘了,平时为我求了不少情,当然也没少被父亲指责。

    “你功课做完了吗?”父亲指责着大姐,其实大姐已经学完了县立高中的两年学期的课程,现在又选择回到务农的生活。母亲总是宣言着读书无用的论据,我也鼓吹这是至理名言,因为我总是念不好书。

    “做完了。”大姐只好把刚才的话咽了回去。

    “你呢?”父亲又对二姐说。

    二姐梅灵正在公社上初中,因为家境的原因,等到读完以后,父亲也会选择让她回乡务农。父亲一门心思放在我的身上,可我又不长记性,什么都学不进去。

    “我正在读高尔基的《人间》,不过我习的不彻底。”

    “把你记下的讲义给我看看。”父亲一脸严肃的看着二姐梅灵,让二姐说不出话来。

    父亲看似满意地翻了翻讲义上的内容,他年轻时读过洋学,把最刻薄的学问的要求丢给了我们,所以每每想到这里,我对父亲有了一层恨意。

    “你记错了好几处讲义,你把米哈伊尔写成米哈托。”父亲眼尖,指出了二姐写在笔记本上的字迹,“还有,你写的字不规范,太难看了。应该多写几遍。”

    “知道了,爸。”二姐难受地夹着菜,使劲地用嘴嚼着,没有咽下去。

    父亲说完以后不发一言,两个姐姐却也闷声不吭地吃着饭,不再为我说话了。父亲的神色总是这样,他的面容上带有与生俱来的威仪,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我不能抗拒。

    “书青,你让阿秋吃饭吧。不就是玩水吗?孩子长大非得去游泳吗?”爷爷终于在一旁端下碗筷,向父亲说道。爷爷是这辈子最慈祥的老人,但为了我,他也会生气,而我对于他的情感还在一本本的小人书里面。

    “爸,我让阿秋锻炼他的勇气。如果他能把平时胡闹的劲头用在这河塘里面,总比这样什么都学不会有出息。”父亲也急了,跟爷爷吵了起来。

    爷爷的样子,即是我不吃饭,他也不吃了。他也来了犟脾气,父亲拿爷爷没有办法,所以我在二老的神色中,低着头,用筷子蹑手蹑脚的把饭粒爬进了嘴里,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惹到父亲生气。这次,父亲也没有说话,但我分明知道他还在生气。

    “胆小鬼,阿秋。”邻村的岑小江又对我嚷着,我在公社和他有几面之缘,可惜不是很好的玩伴。他平时喜欢光着脚在地里行走,说那是最舒服的土壤垫在生活的脚尖,可我觉得他就是一个脏小孩,自然喜欢奚落他。在公社,他把我的笑话传开了,他不停地朝我做着鬼脸,又极尽用我的丑态戏弄我,因为凫水的事情,我被人无数次的嘲笑,这次我选择了拳头。

    “书青,怎么回事。”小江的父亲领着小江来到父亲的面前,父亲正抽着烟,看着他一脸错愕。

    “书青,你看看,你儿子把我孩子的脸都抓出血了,他怎么能这么干呢?”小江的父亲已经来气了,指着小江被刮花的脸,不止一次的对着我父亲吼。父亲却一直接受他的骂声,没有还口,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父亲的怯懦,事实证明我是错的。

    晚上父亲就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把我从辛子,阿虎嬉闹的地方抓了出来。“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我平生第一次收到了父亲的第一次有声的问候,顿时让我面红耳赤,这是父亲给我的教训。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父亲的眼神中充斥着凶光。

    我手捂着脸,站着没敢注视他的眼睛,一直没有说话。

    “你没勇气跳下那河塘,你活该受到这身窝囊气,你不配拥有这份勇气!”父亲的话打在我的脸上,一直火辣辣的。而辛子和阿虎站在一旁,也一直没有说话。其实打小江的,正是阿虎,我和辛子都没有参与。

    【三】

    我尽量竭尽所能克服自己的胆怯,朝河塘的泛着星点阳光的河水看去,波光上有一处金黄的影子。夏天的颜色是聒噪的,父亲和我一同光着身子,站在岸头的一段,他身子微微前倾,做了一个俯身探头向前的姿势,把自己和河水融为了一起,溅起一面湖水的清香。

    今天,只有我和父亲去河水的岸边。父亲说,没有人注视我的狼狈,可以挽留我失败的自尊。看来这次,我是非跳下去不可了。

    “快,阿秋。跳下来,水的姿态是柔美的颜色,它能接住你,我也能接住你。”父亲做出一个托举的动作,但我不知道在我跃起的一瞬间父亲会迟疑的把手缩回去?我向后退了一步,见到父亲再一次注视我那失望的目光,像一道残缺的月光一样,盯着我内心的星空的坑洼,一片狰狞。

    “爸,你必须接住我。”我用乞求的言语向父亲哭诉,担心那深色的河水会瞬间吞噬我那细小的身子。

    “放心吧,我会接住你的。你是男孩子,需要承担这份勇气,知道吗?”父亲说着,夏日的阳光照射他满是水的头发上,上面粘了一株水草,“别忘他们笑话你,就跳下来。”

    父亲的鼓励让我再一次自责,我企图倒退几步,又闭上眼睛。在闻着岸边的水草散发出来的清香以后,我仿佛嗅到了夏日荷花给予我的舒缓的芳泽。我的身子向前慢慢的踯躅,步子迈的很小,小碎步像是让我走了一整天才能靠近河水里面。

    “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只觉得在我闭上眼的一刹那,我被身后的一股力量推倒,身子向前倾斜,落在了水中央。瞬间,我像一个铅块一样沉入了河底,和污泥一起,又浮了上来。

    “哈哈哈……”我清晰地从水中听到隔着岸边的声音,那是辛子和阿虎,是他们把我推到河塘的河水里面的。我的愤怒和河水一起喝进我的嘴里,我扑腾着我的身子,企图抓住河水边上的水草,身子又向下沉去。

    原来父亲并没有接住我,他只是在我的身旁慢慢地游动着他的身子,只是看着我狼狈的喝着一口一口的河水,灌入我无处安放的恐惧的神经。我害怕极了,无处不在动弹我的身子,企图用双脚和双手的摆动来划开水面的波纹,来向前游动。我再一次失败了,我觉得我会在水里窒息,受到平生最大的一次折磨。

    父亲终于把我拉上了岸,我倒地只管吐水。身子根本站不起来,大口的喘气。然而父亲却笑了,阿虎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笑声让我格外的刺耳。我吃力的站起身,想攥起拳头和他打架,这个背后袭击我的小子,让我瞬间愤怒到了极点。

    “阿秋,过来。”父亲命令我说,把我从阿虎和辛子的面前拉了回来。

    我不说话,知道父亲的脾气。我对父亲的食言感到失望,也对阿虎的行为感到恶心。为此,我好几天没有说话,我把自己锁在家里,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咚咚咚……”里屋传来声音。“是我,阿秋,快出来吧。”是大姐梅萍在传我出来。

    我拉开门,看见大姐正拿着从公社取来的年糕,微笑地站着。“阿秋,快吃饭吧,总不能饿着吧。”

    我想也不想,没有拿着筷子就吃了起来。大姐看着我的样子,也嗤嗤地笑了。

    “答应我,阿秋,别和爸赌气了。”大姐扎着马尾辫,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安慰我说。

    “姐,怎么你也这么说。爸没有接住我,让我喝了好几口河水,我恨他。”

    “恨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毕竟他是你我的父亲。”大姐像母亲一样回答我,“你知道吗?父亲对于你的期望远胜于我和梅灵,他会撒手,是因为让你独自在河水里面驰骋。”

    “是吗?”

    “是的,阿秋。”大姐笑着说,“我刚从公社回来,听到村里的大喇叭里面喊着你的名字。”

    “啊?”我惊愕道,害怕自己的跳水的丑态又被人知道了。

    “你别担心,我听到的是社里的大队长表扬你的事迹,说你学会了游泳。你知道吗,阿秋,一个男孩子克服软弱的最大的勇气来源于哪里吗?”

    “不知道?”我盯着大姐的眼睛,不知道她想说什么,我喝了好几口河水,那味道足以让人作呕,我完全不会水。

    “你的无法逾越的鸿沟,这是你最害怕怯懦的内心。只要越过去了,就什么都不怕了。”大姐站起来,捧着一本书,把它放在我的手心,这是一本《八十天环游世界》。

    大姐是个热爱智慧的女人,我知道她始终无法放下她的理想。在家务农割草的日子足以让她疲惫,有空时,她习惯于用书本来解乏。而我就不同,我会喜欢用在绑稻草人的时间来嬉玩,也不愿意用在读书上。我没有念完高小,就也随着他们一起务农。至于二姐,总是对大姐有所抱怨,她们俩有共同的爱好,却是不同的性格。大姐梅萍沉稳内敛,二姐梅灵却心浮气躁,只要心不顺,梅灵喜欢把气撒在我的头上。

    “阿秋,你把我的钢笔偷到哪去了。”我不知道二姐为什么这样说,我根本对她的苏制钢笔不感兴趣,她说她夹在一本厚厚的字典里面的,却不翼而飞了。原因就是我的多嘴,让她怀疑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