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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集念乎天子

    渐期国公主顾紫月在国中,甚至于在整个北地,皆名声斐然,然而绝非美誉。

    老成谋国者鄙薄之,以为倾国红颜;年少慕艾者欣羡之,以为巫山神女;慧眼如炬者不屑之,以为妖女祸水。彼此不一。

    但总而言之,总脱不开一个意思:是一位具有祸国殃民容颜的绝代美人。

    然而今日所见,作为日后叱咤列国的风云人物、身具雄才的东州名士虞玄英,对于顾紫月,亦有自己独特看法:

    不过是个有些小聪明,但本质上仍属愚蠢的女人罢了。

    或许她极擅利用自己作为倾城佳人与生俱来的优势,将美貌作为利器,迷惑驱使庸碌愚夫、无知少年,无往不利,然而遭逢大事全无用处,更无总揽大局的战略观感。

    偏偏这个女人又自恃美貌与权柄,掌控欲极强,容不得他人忤逆。

    “顾青影手书致歉。割让赜县十五邑。”寥寥数语,虞玄英已套出她的约和条件。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虞玄英早有所料,或者说,他了解那个冰雪一般的清冷女子内心是何等骄傲。

    “本来也无意义。”虞玄英想,于是就如此说了。

    “其实来此之前,我之本意,本就没有和谈必要。”他皱着眉头,用极淡然的语气说最具杀伐气息的言语。

    顾紫月言笑晏晏,姿容纯美,但眼神已经微冷:“先生,请赐教。”

    “倘若不曾兵戈相见、生死交错,胜负荣辱、决于一瞬。,单以言辞约定之下,无论何等的盟约书简,皆如无用朽木。”

    虞玄英说:“未能在战阵之上挥刃刺血,破军杀士,往来冲突于公主驾前。看来是一大憾事,亦是一件错事。”

    顾紫月还在勉强笑,但美艳中已露冷色:“我所统属渐期国三县之地,有武士数百,兵卒数千,更有策谋之士不计其数。先生就如此自信?”

    虞玄英只说:“十日之前,霍子瑛亦是这般想法。”

    顾紫月哑然,忽然无言以对。

    她无法呵斥虞玄英的狂妄,终究他以寡凌众,破阵杀将,是不争的事实,他所建立的兵戈威势,使他即便身处危险境地,仍然有如此强烈的自信与意志。

    这样的人物,是她过往收罗的所谓“名士”、“贤人”所不具备的,彼辈比之虞玄英,若朽木之于兰草。

    顾紫月一时怔住,虞玄英心中亦万般思忖。

    “会谈的动机有许多种,但从结果而言,只有二种……”

    ——成与不成。

    虞玄英想,他没有从顾紫月身上感受到诚意。

    此时已落座,并未刻意装腔作势,但一举一动,自有风度气质,平淡中有睥睨天下的豪气,这与虞玄英往时的温雅与淡漠都有不同。

    究其根本,仍在于不久前的那场雨中血战。

    以五百士而摧杀几乎十倍之敌,实在是足以扬名列国之事,眼下战端过后,时日稍短,故而少有人知罢了。

    卿族世家的子嗣不堪一击,这是虞玄英事先未尝所料的,即便战前已有把握,敌众崩于前时,仍使他振奋欣喜之中带有茫然,甚至更有一抹快意:

    原来身居高位、作威作福之辈,竟是如此废物?!

    恍然间似乎厚雪消融,春水化冰,有什么东西被打破,眼前豁然开朗!

    “是了!我这般人物,本就不必屈居人下,为平庸之后!”虞玄英有了这样的想法,最先感受到的是顾紫月。

    如同被一柄锋利彻绝的名剑遥指,这种感觉令她极不舒服,但虞玄英本身气度谦和从容,不见半分凌迫嚣张。

    此时她正好展露自己想法,此行除了会谈合约之外另一个目的,或者说,这本就是最主要目标。

    “先生,人生在世,际遇难寻。顾青影封邑偏僻,民力匮乏,何苦为之效劳?”

    她说这话,其意已昭然若揭,又不着痕迹以手抚鬓发,露出一种淡淡妩媚,动人心魄。

    但虞玄英说:“以寡而击众,恃弱以凌强。这不正是公主今日对虞玄英礼待有加的缘由么?”

    顾紫月撩发的手指一僵,她此时发觉,从未看透眼前这个神秘古怪、兼具才力的东州名士真正心中所想。

    她强压着心中不快,最后揭晓来意:“先生若来我处,可为上宾,引荐于君上,赐土封邑。届时玄天之地,北地诸国,悉闻先生之声名。”

    虞玄英冷冷淡淡,看她一眼:“虞玄英自能名扬天下,何须仰赖他人?”

    他骤然流露出霸道而骄傲的气质,虽只一瞬,帐中的披甲武士们却觉凛然之意。

    顾紫月失声。

    灯盏的火光在突如其来的沉默中闪动,话到此时,虞玄英已知此行会谈已然失败。

    “公主见过天子么?”虞玄英忽然问。

    顾紫月怔住。

    这自然是没有的,其实往前追溯百年,大夏王庭权威犹在时,天子高据明堂,所能朝见者不过诸侯、上卿寥寥之数,即便眼下威权衰落,也绝非小国公主能够相提并论。

    “我见过。”虞玄英说起了似乎不相干的事情。

    “……自中州转道折北,经由北辰,乃见飞帝……我曾听闻,飞帝文武兼备,众望所归……然而彼时见过,却只寄人篱下,仓皇凄凉……”

    顾紫月一直听着,终于忍不住问:“那么,先生又想要说明什么?”

    “一个简单道理罢了。”

    虞玄英露出认真的神色,说:“以飞帝之英武雄略,尚且为人所背弃,落魄至斯。公主空有姿貌,才华尚不及中人之谋,为何又如此自信,可以掌控天下雄杰之士?”

    顾紫月俏脸已渐渐发青,此时虞玄英说了最后一句:“由此观之,但凡公主所收拢之所谓材士、策士,其实是土鸡瓦犬、徒有虚名之辈。临战摧崩,亡命不如狗彘。若非如此,公主亦不会徒然只坐拥三县之地,反以为自得了。”

    他说罢离去,不去理会身后顾紫月的衣袖香风卷倒了案几。

    “先生?”帐外子夜迎上。

    “失败了。”虞玄英意兴阑珊:“意料之中,不过如此。”

    子夜却失色,招呼武士们随护虞玄英行出数十步,回看帐中全无动静,如一潭死水。

    “她不会动手。”虞玄英说,想了想,又补充:“至少,不会此时。”

    子夜听出言外之意:“如此说来,顾紫月会伏击我等?”

    他们此行所带武士并不许多,雨中血战时剩下的二百余人,除却伤重不治、难以起身者,余下三四十尚算精壮,俱为虞玄英左右。

    “或者不会。谁知道呢?”

    虞玄英说:“尊贵者高高在上,常人难以触及,于是以为必能深思熟虑,谋定而后动。其实贤者固然才略非凡,愚者更荒诞无稽。蠢笨之徒,不论做出何等荒谬事情,都是不足为奇的。”

    他跨上马扬鞭而去,子夜与众武士匆匆忙忙赶上,一行人只留下深深浅浅的马蹄印。

    行途匆匆,半路又生变故。

    “且止步。”

    有一骑马远远飞驰而来,马上骑士全身遮蔽在黑色斗篷中,看不清容貌,斗篷随风起落,如同一只巨大黑蝠。

    “不能再往前了。顾紫月已遣死士伏于道左,随时暴起,刺杀足下。”

    众武士皆吃惊错愕,子夜心思急转,陡然拔剑出鞘遥指:“足下何人?告知此事,所为何来?”

    黑衣骑士声音低沉:“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虞先生作如何想?”

    虞玄英始终缄默,此时忽然说:“顾紫月是敌非友,业已昭然若揭。然则足下也未必是好意了。”

    “这话何意?”黑衣骑士问。

    虞玄英无声从袖中取出一柄二尺短刀。

    刀身暗红,雕镂梅花之纹状,然而从中分开,却是一式双刃的两柄匕首。

    其意尽在不言中。

    黑衣骑士凝默良久:“原来先生认出我了。”

    她摘下斗篷头套,露出沉静容貌,虽无清丽绝色,却自有一种坚毅气质。

    雨中刺客,已现于前。

    虞玄英说:“任何能对我造成威胁之人,都要铭记于心,不敢忘却。”

    “先生惊世名士,竟也如此记仇?”

    霍楚神色从容,浑然不顾子夜与众武士已经分散围拢过来。

    虞玄英摇头:“与仇怨无关,常人本能而已。”

    他着手挥退了众武士,却将短刀投掷过去,霍楚接住,露出惊异之色。

    “敌友之辨,胜负之势,生死之形,从来皆非一成不变。足下既然告知要事,想来至少此时,你我目的一致。”虞玄英说。

    “……我是霍氏庶女,与霍子瑛不合。而今战败,迁怒于我,索性背离……霍子瑛犹未甘心,说动顾紫月刺杀足下,我不欲使其得逞。”

    这是霍楚寻找虞玄英的缘由。

    虞玄英了然:“如此说来,今日会谈,是她试探。若我臣服,则不必出手了。”

    他思忖片刻:“伏兵有多少。”

    “不多,亦不少。百人死士,皆系天华国偃君麾下精锐。”

    这股军力胜过虞玄英许多,好在前处道路崎岖狭隘,全倚仗士卒勇武与数众。

    虞玄英只觉得好笑:“偃君雄杰名士一流,竟为此毒妇所惑!”

    子夜却没有心思笑:“先生,倘若绕路,已经迟了,为今之计如何?”

    虞玄英回望来路,人影渺渺,已看不见帐中美人妖娆身姿。

    ——唇角勾起一抹不屑笑意。

    会谈已散,营帐被拆卸,顾紫月却未离去。

    她正在山脚的一眼清泉之畔梳妆清洗,水中倒映出美人容颜如玉,绝艳无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