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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浩梅虽沉实,却始终是个聪敏人,她叹一口气道:“家宝,你隐瞒你的苦处,也算是不孝。”

“妈,你说得太严重了。”

“那是因为你从来都孝顺,我才不能不这么说。”

殷家宝知道自己不向母亲提供个满意的答案,她不会安乐。

樊浩梅已肯定从蛛丝马迹之中发现了儿子的确有心事,有隐衷。

殷家宝想,长此下去也真不是个办法。那宗嘉富道的大案子萦绕心头,再深厚的功力也无法叫自己若无其事。要向母亲和盘托出,是万万不能的事,只可以采取折衷办法,把事件的程度淡化轻化,那反而能安母亲的心。

家宝想停当了,便给樊浩梅说:

“说实在的,我怕在本城很难找到工作。”

“为什么这么没信心?”

“我在美国遭遇到很不公平的对待,苦苦经营,上司却把功劳转给了另外一位同事,否决了我升职的机会,我因而跟上司生了执拗,这可更糟,彼此翻了脸,我辞职之后,公司拒绝给我发推荐信。”

“上司是洋人?”

家宝点头。

“那位冷手执个热煎堆的同事,也是洋人?”

“是有种族偏见这回事吧?”

“我不敢说没有。”

“妈妈,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

“孩子,有些事千百年都不会变,我们没话好说,只有自行努力,把不公平的形势扭转过来。”

“是的,妈妈,我会努力。”

樊浩梅真的以为自己探讨了儿子的苦衷,她不但上了心,而且伺机去为家宝解决疑难。

这天机会到了。

是李善舫在接受樊浩梅的按摩时,自动向她提起的。

李善舫说:

“阿梅,那天跟你上我写字楼来的是你的长子,对吗?”

“是的。”樊浩梅答。

“很英俊,谈吐也斯文,是不是你曾经提过在美国留学的一位?他是念什么科目的?”

“念经济的,在美国做了几年工作,现今打算在香港定居了。”

“为了陪伴你?”

“也不尽是这个原因。”樊浩梅想了一想,决定乘机把家宝的委屈提一提,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于是说:“他跟美国上司合不来,对方无意提拔他,留在彼邦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李善舫立即回应:

“早就该回来发展了。中国人在美国要混饭吃,哪有这么容易,想成名发达更难比登天。”

“是的,美国人材济济。”

“可不是这句话。阿梅,难道我们中国就没有人材了?单是平均一千万人出一个艺术家、科学家、经济学家,我们中国比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出色。

但,阿梅,人家是压根儿不会让我们有出头之日的。不信?让我给你分析一下。“

李善舫干脆翻了个身,平卧着,看着樊浩梅把话说下去:

“现今征服世界的有三大势力:军事、经济与文化。先不谈前二者,美国文化的侵略早已高唱凯旋之歌。你看,美国电影之胜利就是一页,他们的电影叫全球人士看了,拱手称臣,甘拜下风,随而认同他们人材鼎盛、国力雄厚。反观我们的影艺人往美国打天下,稍做出些成绩来,就遭抹黑,认为他们跟黑社会是同道中人。

“如果你细心分析,还会发现一个现象。英雄美人式的电影故事,英雄固然是美国人,美人可以是穿高叉旗袍的可人儿,却从来没有调过来由中国人饰演英雄,在床上拥抱着一个白种美女。你看过香港姓周的那个红男演员拍的美国电影吗?那就是一个实例。他扮演英雄,但全片都没有白种美人跟他上床的镜头,这是一般英雄美人式电影所没有的。为什么呢?外国人也有传统迂腐思想,男女之间的关系,从另一个角度看代表着霸道的得逞。”

樊浩梅听到李善舫这么兴奋而带点露骨的形容,不期然地涨红了脸。

樊浩梅没有想过她这个年纪,听到男女之间的事,还会有这种生理上的反应。

无疑,她是个保守的、传统的,甚而是古老的女性。

惟其她的顾客全是男士,她更已习惯把他们视作一种中性的人看待。加上她原本的专职训练是医生,对付所有的病人客户,都不会引起性别上的不同对待。

这些年,在丈夫去世之后,更没有异性朋友在她面前谈论过男女之间的情事。

樊浩梅一下子不知如何反应,只有抿着嘴,不作声,继续做她的按摩工作。

她的这个带点羞怯、默默耕耘的表情,看在李善舫眼内,竟是吸引的。

尤其是浩梅出了力,额上已微微渗出汗水,湿了发鬓,眼睛又是蒙胧一片,那模样儿是别具一种引人遐思的魅力。

一时间彼此的无话,更预留了足够空间,让对方有机会略略胡思乱想。

惫是樊浩梅首先把话题试行拉回儿子家宝的身上去,说:

“家宝既然决定回来了,就希望他可以找到一份有前景的职业吧!”

李善舫答道:

“我可以栽培他,让他跟在我身边任事,你愿意吗?”

“那敢情是最好不过了。可是,”樊浩梅省起来了,说:“他的上司没有发给他工作推荐书。”

“这不成问题,你让他明天上我写字楼来,我亲自给他打点一切就行了。”

当樊浩梅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殷家宝之后,他还有种疑虑。

“家宝,”樊浩梅说:“如果你不愿意接受这份工作,可别勉强。”

殷家宝误会了樊浩梅的意思,答:

“我的确有些矛盾。原本想趁转换环境的关系,也转投别些行业,但,又有点舍不得财经界,那是我的兴趣和知识所在。”

“我不是这个意思。”

“妈,你直说好了,我要听你的意见。”

“李善舫说到底是我的客人,你明白吗?”

“我明白,就因为李先生是你的客人,我才有这种走捷径的机会。”

殷家宝说出这句话来之后,才稍为意识到母亲可能有的顾虑。

“妈妈,你不必担心别人的看法。”

“我不是担心别人的看法,我只紧张你的感受。家宝,如果你认为顺这条路子晋身,令你不舒服,还是可以慢慢找别的工作的。”

殷家宝把双手搭着他母亲的肩膊,说:

“看过‘春风秋雨’那出电影没有?我不会是那个不承认母亲是佣工的孩子,因为我不要像她那样,一辈子悔恨莫及。所以,我会去见李善舫,得了那份工作之后,我会毫不讳言你是我的大力推荐人。”

母子二人相视而笑,拥抱在一起。

殷家宝到宝隆集团去见工的过程是非常顺利的。

李善舫跟他见面只三分钟功夫,简略地听他说了兴趣与经验之后,就道:

“我们的金融投资业务是以附属公司宝隆柄际投资公司来营运的,你就当我的特别助理,同时兼任宝隆柄际的副总裁吧!先了解母公司与各子公司的架构与运作,然后开始把你对业务的意见提交给我。我有事要你执行,自然会交带下来。”

见过李善舫,在主席办公室出来之后,殷家宝被带到人事部去,职员登记表是照填如仪,可没有人问他要有关的支持文件。

殷家宝稍稍看到人事部的经理在他的登记表末栏备注上写上一行字:“推荐人,李善舫主席。”

世界还真是权力至上的世界。

极权主义如果是在贤明君主的操纵之下,效率还真是一流的。

殷家宝对工作十分有兴趣,他根本真是金融奇才,对市场触角尤其敏锐。

必港后闲在家中的这段日子,他只能从传媒报道中得到一些金融消息和资料,无从发挥他在这方面的见解,更没有机会把体验赴诸实行,好似一个惨遭废掉武功的高人,睁着眼看到江湖上遍设擂台,而没有办法施展绝技。

那种愁苦与无奈,真是困惑得叫殷家宝了无生趣。

装了铜油的铜油埕,才是人尽其材,物尽其用,皆大欢快。

殷家宝一直留意锋头火势,不见得嘉富道事件会蔓延到香港来,尤其稍稍放了心。

他决定回到金融投资行业去,多少有点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的心态。

近水楼台,消息也把握得快而准,对他未尝不利。

于是,也就相当安心的在李善舫身边干活下去。

实在,李善舫对殷家宝相当不错。

求才若渴的今天,伯乐与千里马的良好关系其实是建筑在互助互惠之上的。

正如李善舫在按摩床上向樊浩梅报道:

“家宝一切已上轨道。”

殷家宝工作上的确已安全着陆,但令他仍然忐忑不安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李善舫和樊浩梅所不知道的。

他每天每夜每时每分每秒都在想念着尤枫,却控制着自己,不去见她。

只要有那一个时候、那一个环境令他忍不住决定要去找尤枫,他耳畔就立即听到尤枫的声音,非常坚定地说:

“我从来不记恨,只除了害我父亲自杀的那个人是个例外。我对他有诛之而后快的**,总有一天,我一定要为我至爱的父亲报仇。”

那个害尤祖荫自杀的人就是连累到嘉富道倒闭的东方神奇小子,也即是殷家宝。

“冤枉呀!”

殷家宝多少个周日,跑到杳无人迹的海滩尽头,对着茫茫大海高声呼冤。

这只可以作为一种纾压的行动,而不能收到实际解决问题的效益。

如果有一天被尤枫发现他就是那个间接谋害尤祖荫的仇人,殷家宝知道自己是无辞以对的。

他可以有勇气跟嘉富道董事局的那班枭雄对簿公堂,可没有勇气面对尤枫作出解释。

因为官司如果失败,最严重的后果也只不过是牢狱终生,他还可以坦然赴难,接受这种人生的不公平际遇。

但,万一尤枫对他判刑,等于叫他心爱的人儿,痛恨他一生一世,这个惩罚不是他有能力抵御和有胸襟接纳的。

既如是,相见争如不见了。

命运往往不因人的肯妥协回避迁就甚而委屈,而轻轻的将人放过。

注定要来的情爱,自然会席卷人心,让当事人有风中情、雨中约、山里盟、海里誓。一如命定无可避免的灾难,早已十面埋伏,伺机待发。

殷家宝有意逃避尤枫一段短短日子之后的一天,方明在吃早餐时,趁樊浩梅不在身边,就对家宝说:“你不是说有兴趣认识我的男朋友,这个周末是时候了。”

殷家宝兴奋地答:

“难得你肯把他带回家来亮相?”

“你会错意了,我并没有这样说。”

“明明,你的主意真多。”

“我们到外头去吃顿下午茶,我把陶子行介绍给你。”

“为什么不让妈妈见他呢?妈妈知道你有男朋友是会挺高兴的,她不是一天到晚为你的归宿悬起了心。”

“对。我就是怕她太执着太紧张,你知道妈妈是个保守人,她崇尚从一而终,这年头,结婚的定义是‘结’完可以‘分’,把陶子行放到她跟前去,她就认定我非嫁他不可了。”

殷家宝没好气,道:

“你没有意思嫁他,那么安排我和他见面有什么特别意义呢?”

“有。”方明说:“我希望你帮我分析一下陶子行的前途,这是我决定是否跟他发展下去的凭藉。哥哥,你得帮我,我不是商界中人,无从知道子行现今的职位和工作,是否有大作为,他服务的公司又是怎么样的一间机构…”

“别说下去了,”殷家宝觉得有点不高兴。“明明,我介绍你去找一些猎头公司或顾问公司,他们分析的能力比我高。”

这样的回话完全透着不满与不快,方明不是听不懂的,但她坚持她的做法和想法,继续说:

“那些公司是要我付款才提供服务的,你是我的好哥哥,应该免费为我效劳。”

真弄得殷家宝啼笑皆非,只好问:

“本周末什么时候?”

“陶子行的公司在大陆,他周六下午三时多才回到香港,我们到浅水湾酒店饮下午茶好不好?”

殷家宝点头,回望正在大口大口吃着牛肉粥的弟弟方力,便随口问方明的意见:

“把方力带在一起去饮下午茶不要紧吧?”

惫不待方明回应,方力已经非常得意地昂起头说:

“我周六没空,妈妈答应了让尤枫带我出去玩。”

殷家宝听了,愕然。

就在周五晚上,他故意地跟弟弟在饭后玩波子棋,逗他说:

“是明天跟尤枫出去玩是吗?”

“是的。”

方力非常专注那局游戏,并没有兴趣向家宝提供更进一步关于他和尤枫约会的资料。

“妈妈会跟你们一起去玩吗?”

方力抬头白了家宝一眼,意思是他怎么问了个如此窝囊的问题,然后才一本正经地说:

“妈妈周六下午并不休息呢!”

那就是说尤枫与方力是单独约会了。

殷家宝不期然地睁了弟弟一眼,方力表面看来是个很健康且相当俊美的男孩,他跟尤枫走在一起也算是配衬的。

这怎么解释呢,殷家宝觉得自己可怜到连方力都妒忌起来了。

“方力,尤枫没有邀请我和明明跟你们一起去玩吗?”殷家宝心怯得在方力跟前也要抬方明出来做挡箭牌。

这个问题似乎难倒了方力。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才得出答案:

“尤枫摇电话来给我,是我叫她带我出去玩的。”

被言之,约会的主动是男方,自然不会把殷家宝和方明纳入邀请之列。

这令家宝有点不高兴了,说:

“你为什么不叫我同去?”

方力抓抓头,这就真叫他无法想出答案来了。

这个周末,家宝是忙透了。

他先在浅水湾酒店跟方明和陶子行饮下午茶,再赴方力之约。

殷家宝坐在浅水湾酒店的茶座上,面对着方明和陶子行,觉得有点滑稽。

他忽然想起十多岁时读过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少年十五二十时曾经情不自禁地羡慕范柳原和白流苏的邂逅,也只有浅水湾酒店这种环境才会产生这种爱情故事来。

如今的浅水湾酒店只余外貌空壳,婆娑的影树之下是超级市场巴各式名店,坐在下午茶座上来的情侣,如方明和陶子行,怕也只有爱情的糖衣外貌,其内充塞着一条条现实问题,包括了超级市场内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以及名店内的华衣锦履、金银珠宝。

殷家宝在心上微微叹一口气,想,或者他与尤枫坐在这儿,比较调协吧!

“哥哥,子行的公司很快就要申请在香港上市了,你说这是件好事吗?”

方明的提问,叫殷家宝从怀念张爱玲作品的情绪中转醒过来。

他只好答:

“子行的公司如果实力足够的话,集资再进一步发展自然是可喜的事。”

陶子行剪了一头陆军装,皮肤黝黑,高大,很扎实的样子,这种男人最低限度给人一个安全感。

他听了家宝兄妹的对话,想了想,凝重地答说:

“其实我们如今并不缺乏现金,还没有进一步拓展的计划,只不过商人银行寻上门来,认为我们是可造之材,老板被说得有一点点心动,便进行上市的准备。”

殷家宝瞟了刚才陶子行给他的名片一眼,上面写着:“伟业发展有限公司总经理。”

这个职位不算低了,陶子行自然有资格参与公司上市的计划,因此家宝直率地问他:

“你觉得现今上市不是时候吗?”

陶子行答:

“凡是一窝蜂的东西,我都有恐惧感,不见得从众是件好事,每间公司和每个人都有他们的独特境况,需要考虑和配合。”

方明没好气地白了陶子行一眼,说:

“照你的这个说法,如果我身边有几个追求者,你就不会跟他们争,管自上道去,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