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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廉价的必需品

    原来……

    黎老师一离开,她俩就忙开了。房屋虽然破旧,也算个安身的窝。她们干得很认真,很卖力,决心让它成为温馨、舒适的避风港。(尽管她们已经很累了,累得倒下就能睡着。)她俩配合得很好,将废旧无用的东西搬出去(当看到床下半瓶煤油时,晏如一犹豫,留了下来);将凹凸不平地铲平整;将水缸洗了一遍又一遍;将床、桌子、凳子等擦得现出木质的本色;再将墙上贴了旧报纸。报纸是一个叫黎放的孩子从家里拿来的。他爸是村支书,每周都有报纸。村里人没读报的习惯,读也只读些奇闻异事,以做聊天的资本。村民裹面、包东西时,才去讨几张。黎放他爸偶尔也翻翻,一般在报纸刚领回来时,过时便不问津。报纸堆在屋里,放得泛黄或被虫蛀了。他家引火用的都是报纸。

    “领了报纸给我们看,看完再还你。”晏如说。

    黎放爽快答应。

    不觉天已晚了,农家的灯火陆续亮起,劳作一天的农人将疲倦的身体关进了简陋的屋子,破旧的木窗飘出时远时近的声音——呼唤牛羊回家的声音,一家人围在桌旁边吃边聊的嬉笑声,锅碗瓢盆碰撞发出的欢快乐音……黑夜悄悄光临这座空洞的校园,夏虫开始了杂乱无章的合唱。梧桐树也笼上了黑色衫衣,讳莫如深。飞虫绕着昏黄的灯,飞来。飞去。

    很快,她们就验证了一个宝贵的人生哲理:恐惧、寂寞、孤独、理想、道德、情操、爱情等是昂贵的奢侈品,温饱是廉价的必需品。

    当她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这间不像人居住的屋子,收拾成勉强可以蜗居的房间,准备犒劳自己时,才想起,她们只带了米、面、油等食材,忘了带生火的炉子和燃料。她们拖出床下发霉的煤油炉,将半瓶煤油(庆幸刚刚没废弃它)倒进油炉。将米淘洗干净,煤油炉点燃,又才想起:没煮饭的锅!

    没可吃的东西,周遭只有坚硬的木头、朽坏的墙壁、冷漠的树、嘤嘤呀呀的蚊虫,还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和饥饿。今早上在馆子简单喝了点粥,吃了两个馒头。开完会忙着赶路,肚子早闹革命了。只因人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窝,不依靠别人,不看人脸色,她们兴奋、激动,不顾饥饿和疲劳,忘我地收拾整理屋子,一时竟忘了考虑晚饭该怎么解决。最后,她们终于从一大堆还没整理好的行李中找到了几条红薯,那是晏如临走时奶奶让她带的。她俩如获至宝,用水简单洗了洗,皮都没削,就啃了起来。在垮哒垮哒的啃啮声中,她俩流下了无声的泪。

    夜色越来越浓,恐慌越来越烈,饥饿占了上风,黑暗退居其次,蚊虫的叮咬为次中之次。

    摸黑躺下,经不起消化的生红薯早已消耗殆尽,她们辗转反侧,将自己翻成了咸鱼干。

    第二天,寻遍所有角落,再也找不到可充饥的食物。没有熟悉的人,没有百货店,连小商铺都没有。农民忙着抢时间,要赶在下雨前将稻子收进粮仓。望着黄澄澄的稻谷,饥饿感更强烈了。她们像流落在荒野的孩子,消化着头天晚上啃进肚子的生红薯,肝、胰、脾、肾、胃、肠像一个个饥饿的猛兽,为争抢不足的营养元素,在肚子里掀起了革命。

    她们将昨日丢弃到垃圾堆的七拱八翘、污渍斑斑的锅拣回,洗了半天,才勉强露出锅的本来面目。准备停当,放煤油炉上煮,煮到中途,水刚掀起波纹,煤油炉就泄气了,荧荧地燃一缕绿火,再没动静了——没煤油了。

    在一个角落里,她们找到了几个炭元,是人家残存下来的。上山找了些干木柴,搬出炭炉,将干柴砍成一小截一小截的,铺在炉底,用报纸引燃,火苗熊熊燃烧起来,热辣辣地舔舐着她们的脸。火光斜斜地飘过,将她们的脸衬得灵动美丽。这些蓬勃勃的火,给她们以希望,以信心,她们仿佛看到了白米在水里欢快腾跃的样子,仿佛闻到了从锅盖溢出的饭香。肠胃开始雀跃,发出咕噜咕噜的欢呼声。她们将炭元放在火上,浓烟像狠心的恋人,熏得她俩泪流满面。浓烟过后,就是长久的沉默。火苗逃离柴棒,火星越来越小,越来越文弱,以致彻底熄灭了。柴火像与炭元有仇似的,明明燃得很旺,炭元一放上去,它就熄了。反复几次,依然如故。炭炉没引燃,填肚子的希望又破灭了。

    她们又找来几块石头,在田边挖了个洞,临时搭了个灶,捡了干木材烧火。眼看火已旺了,马上就能闻到饭香了。她们正暗暗崇拜自己,打算互相表扬一番,却发现锅里的水越来越少,添上水,不多久,水又少了。原来,锅底正在漏水,越来越厉害。添了几次水,饭煮成了包浆饭,锅底起了厚厚的锅巴。尽管嚼在嘴里像咬虱子,糊锅巴更是碦牙,她们还是将它全塞进了胃里。

    袁翠陌是吃过苦的人,挨过不少饿,受过不少冷遇和白眼。有次,她不小心摔坏了一只碗。二妈揪住她头发,用衣架打她的头,敲得脑袋失去了知觉。奶奶刨开她头发,看到她头皮上密密层层的血点子,禁不住流出了泪。还有次,三姑不在家,她不小心碰掉了表弟正喂向嘴里的鸡蛋。三姑父知道了,认为她是没吃到蛋,伺机报复,故意碰掉的。“你他妈的,老子白养着你,没饿死你,就是仁至义尽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姑父饿了她一天饭。现在,她有工作了,能挣钱养活自己了。她要找回尊严,找回自信。她要活出人样,活给不满意她、不喜欢她、不善待她的人看。她要开始全新的人生——不用看别人脸色,不用卑躬屈膝,不用为了一粥一饭而讨好谄媚任何人。所以,她宁愿挨饿,宁愿饿死,也不愿乞求别人。

    偶尔有人经过,有担着稻子的,有扛着机器的,有赤着脚拿着镰刀的……都是忙碌的人。“能借口锅吗?”话到喉咙,又咽了下去。总不能让人扛着重物,停下手中的活,来听你的恳求吧?像乞丐一样,她们做不到!她们也想到了仙女庙,黎老师说过,仙女庙是个乐善好施的地方,专门拯救受苦受难之人。她们下定决心,要去讨点吃的。于是,她俩你推我,我推你,磨磨蹭蹭走到半路又折回了。庙里住着什么人?他会帮我们吗?——我们不是孤寡之人,不是无家可归者,不是乞丐,不是路人,不是可怜虫,是人民教师!万一他随便找个理由拒绝,如何是好?如果有一天,学生知道他们老师曾因口腹之役在庙上乞食,那该是多大的笑话!她们的尊严何在?颜面何存?

    尊严算什么?面子算什么?填饱肚子才是王道!上一个人错过了,她们暗下决心,碰到下一个一定要说。遇到下一个了,还是说不出口。“你好,吃饭没有?“吃了,你们呢?”“也吃了!”心里明明想着那么说,怎么说出来就变了?

    犹犹豫豫,反反复复,就又挨到了天黑。再也见不到任何人了,想求助都已不可能了。

    饥饿、无助、孤苦、寂寞像鳄鱼的巨齿,撕咬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