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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水主藏原本

    找到了重写之前的十七万字。发上来。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对比一下女主和男主。

    当然故事基本是面目全非的。

    (一)北风其凉,玉宇愁断天涯路

    年关早过,江北的阴冷,仍丝毫不减。

    漫天的雪花飘飘洒洒,一身披狐裘的青年男子静静地站在林中,看着远处那远离尘世的山谷。灰蒙蒙的天幕中,两只寒鸦盘旋追逐,显得这林子愈加沉寂。

    几道袅袅炊烟自山谷之中升腾而起,随着风雪席卷,转眼间消散不见。

    很难想象,这么偏僻萧索的地界,仍有村落存在吧。

    “今年,你当真不来见我么?”那男子眉头一锁,双手团在袖中,不住揉搓。

    的确,这彻骨的寒气,任谁在野地中站上这么两三个时辰,也难以经受。

    诚然,他早已得到了她的飞鸽传书,但还是带着几许希冀,暗暗回来,继续那已持续了五年的约定。究竟是谁会给谁惊喜,似乎已不重要,然而没想到,收获的却是如斯的失望。

    他委实是想不通,究竟是怎样的力量,竟能让她选择离开?

    “自小就想要的礼物,也舍弃么?”那男子触到怀中那枚饰物,嘴角泛起浅笑几许,又微微摇头,俯下身子,将那饰物小心翼翼埋在雪中。

    长安梦华轩的碧玉钗,似乎在埋入冰雪中之后,尚能透出那道翠绿的光芒。

    寒鸦犹在聒噪不停,地上徒留下两行深深的足迹,蜿蜒向北而去。大雪如鹅毛般飞舞不停,须臾后,足迹由深及浅,终于再也看不出来。

    “大少爷,您的汤药煎好了。”

    当小菊端着药碗进屋时,不禁被吓了一跳,险些连托盘也要打翻在地。只见那男子大开着窗子,半坐半躺在窗棂上,背心靠着窗框,脸面向外,似已出神良久。窗外,两三只洁白无瑕的信鸽时不时凑到那男子近前,看样子是在叼啄他手中的散碎米粒。

    “少爷,您赶紧下来啊,不然老夫人看到要责骂我们的。”小菊满面惶恐。那窗离地少说也有着三层楼高,若不慎跌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男子充耳不闻,怔怔地看向北方,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小菊不敢提高了声调,亦不敢再催,只得先将托盘连同药盏放在桌上,静立在侧。

    “把药给我吧。”那男子仍不回头,将左手向后摆了一摆,同时轻轻咳了几声。

    小菊忙持过药盏,见他理会,复又大着胆子劝道:“少爷,这窗口风大,怕于您的病,不利呢。”

    那男子轻轻地“嗯”了一声,如品茶般抿了一口汤药,继而鼻中“哼”了一声,转而递回了药盏。

    小菊愣了一愣,问道:“有什么不对么?”

    那男子依旧自顾自地看向远方,同时缓缓道:“这药中的枣味凝而不纯,生熟有别。去和煎药的张师傅讲讲,须得将枣子剖开了再煎药,莫要偷懒减工。”他声音淡然倦怠,却说得小菊咂舌不已:他幼时就受了寒伤,每到年后便须得吃这汤药;那煎药的张师父,在府中已供职近三十载,煎药的方法从未变过。何以大少爷这次回来,竟一下子挑剔这许多?

    看着那男子凝望远方,小菊不禁暗叹了一口气:“既然还是放不下,又何必回来呢?抑或,是那名叫冬水的女子当真如老夫人和桓小姐所言,有着什么妖法,勾走了大少爷的魂魄呢?”

    正出神间,不防门外“哐当”一声,闯入一名伙计。那伙计看样子是有急事,他从闹区的玉宇阁一路跑来,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呼哧带喘,一进屋便径奔那男子而去,竟似没注意到小菊。小菊躲闪稍逊,肩膀被那伙计撞到,顿时“嗳呦”一声,便朝地上坐去,手中那碗汤药也连盏一并翻落而下。

    眼看着刚上身的新裙子就要沾到那棕褐色的药汤,小菊只觉腰间一暖,已被那男子扶住,而瓷盏砸落地上的声音也没听到——那瓷盏赫然已被那男子稳稳抄在手中,只是汤药撒得遍地都是,满屋中顿时泛起浓郁的药香。

    “少爷,少爷,玉楼,玉楼……”那伙计兀自叫嚷着,神情很是惊慌。

    “怎么毛毛躁躁的?”那男子放脱开小菊,问向那刚跑进来的伙计,语气之中,略带责备。他仍是坐在窗棂上,不过头却转了过来,左脚也自台上放下,点着地板。这男子相貌清俊,英气勃勃,但许是久病的缘故,故脸上和唇间少了几分血色,而因少眠多劳,一双漆黑如夜的眸子中透着无限困乏疲倦,让人看来,也要为之担忧。

    那伙计挨了训斥,总算平静下来,定了定神,方道:“是玉楼。有人来玉楼捣乱,掌柜的劝不住他们,还被打了,才叫小的来找少爷您去。”

    那男子微微点头,接过小菊递上的披风,不及系好衣带,便匆匆步下楼梯。他行动如风,可见心内焦急,只是脸上神色从容依旧,比起那伙计方才的莽撞冲动,仅这份气定神闲,便不可同日而语。

    自然,这份泰然自若,与他的身世,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彼时,正是东晋司马曜时,太元九年。

    东晋之时,朝权要务,尽在“琅邪王氏、颍川庾氏、陈郡谢氏、谯国桓氏”这四大家族的掌控之中。其中,在东晋之初,晋元帝司马睿因其登基大多仰仗北方大族王导、王敦兄弟之力,是以称帝当日,竟与王导携手共登御座,号称“王与马,共天下。”一时间,琅邪王氏名声大噪。

    此后,明帝司马绍娶颍川庾氏之女为后,为牵制王姓势力,重用国舅庾亮。太宁三年,明帝崩,遗诏任庾亮为中书令,与王导共同辅佐六岁太子司马衍。而因太后干政,故大权偏落庾亮。颍川庾氏一时辉煌,然而却似昙花一现,难以长久。

    咸康六年,庾亮卒。因九品中正制的关系,庾姓宗亲仍可在朝中的文官位上供职,却罕有人再及诸如丞相、中书令、都督等要位。

    王姓势力虽有削弱,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至司马曜时,虽隐有被谢氏、桓氏赶超之态,但民间仍有“王谢并驾”之谚。

    至太元八年时,一场淝水之战,则真正成就了谢、桓二家族。谢安、谢玄、桓冲三人,一霎那间,都成为了令前秦士卒闻名丧胆的人物;王氏家族的名字,也因而渐渐淡出人们的谈论所及。

    此情此景之下,更加不用再提那早已近乎没落的颍川庾氏。

    庾亮亡故后,宗室多半迂腐无用,尚文轻武,重玄谈而忽视实际,但却有一支例外。这支起自庾亮堂侄庾期,这人生来性格古怪,虽然一出生便可坐享荣华,他却不屑为之,反而是时人愈是轻贱什么,他便愈要去做什么。他天生聪明,又有一股子韧劲,竟然耕年不辍,学就一身的本领:诸如烹调、雕刻、画像、唱戏、农作等等,信手拈来,令人叹为观止。所幸其父庾和醉心于老庄之学,对他放任自流,不管不问。乃至庾期成年后,罢官不做,改为经营一家酒楼,庾和这才大梦初醒,然而庾期羽翼已满,纵然管教,亦已无用。庾和万般无奈,终于还是仗着“孝”字当头,为庾期求得名门佳媛为偶。

    而眼前这罹患咳症的男子,便是庾期长子——庾渊。他另有一名胞弟,名清,比他小约两岁。庾期之妻桓氏甚是看不起自己丈夫,嫁入门中已近三十载春秋,除诞下二子外,整日便是用尖酸刻薄之话讥讽庾期。庾期性格虽怪,脾气却甚好,是以百般的委屈气恼,只知压在心中,从不宣泄。然而心病难医,终究是心结已成,无药可医,在长子庾渊一十七岁时,便撒手人寰。

    天幸庾渊性格与庾期如出一辙,而桓氏嘴虽毒,对自己的儿子,却总是千万分地疼惜爱怜,故庾期当年辛苦一生建下的玉宇阁,便在庾渊的传承之中,蒸蒸日上。

    这玉宇阁开在东晋都城——建康的闹市之中,其间画梁雕栋、屏风壁挂,皆是庾期亲为而成。那美轮美奂、精妙绝秀之处,堪与皇宫一争雌雄。这玉宇阁原名“玉楼”,后因庾期的厨艺遍闻天下,引得圣驾垂临,龙颜大悦下,亲题“玉宇阁”三字相馈。玉宇,意指天宫,能令天子有此佳赞,可见其独到不凡。

    虽然庾家人不入仕,这玉宇阁却自然而然,便与官府关系紧密。平日间,莫说是有凶恶食客前来滋扰生事,纵是位列公卿之下的寻常官员踏足入楼,也是罕见,更不用说平民百姓。庾期当年经营时,只觉这点有悖初衷,遂定下规矩,每月初二、初八、十一、十七、廿二、廿八这六天,凡四大家族中人,谢绝入阁。官场上十有八九与四大家族沾亲带故,故这六天便不见官吏,百姓方敢入楼高谈阔论、一享盛宴。而也只有这六日,庾期才是雨打不动地亲自掌勺。

    自庾期逝后,这掌勺一职便落在庾渊身上。庾桓氏心疼儿子劳累,外加心内门第之见顽固不化,便将那六日逐步削去,到而今庾渊二十八岁时,那六日仅仅剩得“十一”一日。

    饶是如此,庾渊却已有两年多时间,未在玉宇阁露面。时人传言,两年多前庾渊随了名前秦女子私奔北逃,与家中自此决裂,声称永生永世,再不涉江。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在销声匿迹整整两年后,太元九年的除夕夜,庾渊竟是一脸沧桑地出现在庾府大门口前。闻听消息的那一刻,本已思忆成狂、病卧在床的庾桓氏居然一下子像是年轻了几十岁,倏然间从床上跳下,连外衫也不披,便踉踉跄跄地跑到门口,直扑入爱子怀中,连声唤儿,泣啼不休。

    也只有这一刻,全府上下的奴仆才发觉,老夫人再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在如斯之深的亲情面前,她可以抛却平日所有的矜持风度,无外乎一位再平凡不过的母亲。

    可惜短暂的欢聚后,庾桓氏须臾间,又变回本来面目,只知恶狠狠地盯着庾渊,追问那女子下落。

    全府的人都注视着那被传为情痴的大少爷,孰不知,他竟只是淡然一笑,道:“我难享清苦。”

    一言未罢,早已唏嘘一片。

    庾桓氏冷冷地扫视在场诸人,眼神中掺杂着些许傲然的笑,这才平静了那议论纷纷。然而府中,另有一人仍是不顾那道森然的目光,反是冷笑一声,拂袖离去,那人正是庾桓氏的二子——庾清。

    自然,对庾渊的出现最为不满的,本就应是这位二少爷吧。

    诞庾清时,庾桓氏因难产险些丧命,故而自庾清幼时,就对他极为不喜。此番庾渊一走两年,纵然这两年之中未通音信,玉宇阁少东家的位子也一直没有传给庾清,仿佛庾桓氏宁愿这位子空着,也不放心交托旁人。

    “哗啦啦”一声巨响,玉宇阁的紫檀木桌又被砸碎一张。庾渊心头一紧,待看清了,才暗暗吁了口气。来人似是手下留情,虽然在玉宇阁中损坏了不少家具物什,但都是新近采办的,其内并无父亲庾期所作。

    他双眉一轩,这样看来,似乎是凑巧得有些过了。

    但不管怎样,先要摆平这些泼皮无赖才好。

    一路上,他已向那伙计庾福问清了来龙去脉。这天本是正月的十一,尚在小年之中,玉宇阁本不必开张,他更加不必亲来掌勺,但这伙泼皮无赖却闯上门来,声声叫嚣要庾渊亲来烹调川湘鲁粤四大菜系中的招牌菜式各一,他们好生庆祝过年。

    适逢玉宇阁掌柜先行回阁点账,见这群人闯将进门,就大着胆子上前劝说,却被连打几拳,脸上顿时青紫一片。这庾福原是留在阁中守门的跑堂,见掌柜被打,自也不敢再去阻挠,只得狂奔到庾府,请少东家出面。

    “官府还没人来?”庾渊微微蹙眉,凭着玉宇阁的声威,这群混混平日打门前经过也不敢抬头昂首,怎地今天却吃了这许多熊心豹子胆?更何况,就算官府可以不管普天下的店铺被砸,也不能置玉宇阁不理,怎么今天隔了这许久,半个官兵的影子也见不到?

    “阿福,要麻烦你跑趟衙门了。”庾渊摆了摆手,便独身踏进阁门之中。

    玉宇阁已乱作一团,烟灰弥漫,木屑遍地。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正自踏立在当中最大的二十人座紫檀圆桌上,指挥着小混混们将家具逐一击碎。掌柜看着老东家的心血被人践踏,痛心疾首,在他脚侧弓着身子苦苦哀求,那男子只是厉声道:“你们庾家的人瞧不起我们这些百姓,我们便要叫你们瞧瞧厉害!那姓庾的一时不来,我们就多砸一时!”这哪里还是平民百姓的模样,分明如同山中贼大王。

    庾渊脚步不禁一顿:“那头目话中有话,所谓瞧不起百姓,听来是对今日歇业无理取闹,实乃暗讽自己抛弃冬水,一心只为享受福贵。”想到这里,他不禁心头剧痛,但却仰头笑道:“这位英雄,在下庾渊,这厢有礼。”

    他这一笑之下,原本的倦怠一扫而光,两眼中顿时神采奕奕,盯得那头目心头大震,知道是遇上了棘手人物。

    庾渊隔着尘埃,目光如水,从所有人身旁滑过,继而径直走到那紫檀圆桌旁,伸手按向桌面,笑道:“来者是客。这位客官,此桌乃家严生前最为得意之作,还请下来讲话。”他掌心在桌面上似合似离,那头目只觉脚下传来一股绵柔的劲道,方想用力下踏去抵抗,不料那力道随强则强,遇弱则弱,一个不提防即已着道,还未反应过来,已被那股力道掀了个跟斗,直摔下桌。

    那头目摔了个灰头土脸,站起身时,欲要破口大骂,却觉心虚得紧。他记得清楚,买通他们前来砸场的那人口口声声地和他们保证过,他会拖住官兵,而玉宇阁中人皆文弱不堪,尤其那少东家庾渊,更是手无缚鸡之力,无用至极。那么方才那股力道,又是从何而来呢?

    那头目呆呆地看着庾渊,身不由己后退了几步,强自道:“小子,算你祖上积德!老子今天和兄弟们在你这玉宇阁喝酒,是看得起你们。结果等了这么久,却只有这么个丧门星撞过来要赶我们走。你方才也说来者是客,这就是你们玉宇阁对待客人的态度么?”他伸手一抓,便扯着了掌柜的衣衫前襟,将人直拉到近前。而其他混混见老大与对方吵上,便也都停了手中活计,围了过来。

    这时,那头目见己方人多势众,愈发有恃无恐,方才摔灭的气焰复又嚣张起来。

    庾渊微微一笑,他虽自恃武功高强,不把这些乌合之众放在眼中,无奈掌柜的被人抓住,安危有虞,遂勉强赔笑道:“郝掌柜,这自是你的不是。这位英雄,你们要点什么菜式,请吩咐吧。”

    那头目听了这话,只认作他是息事宁人、胆小怕事的寻常店家,胆子放得更加大了两三倍,当即打了个哈哈,道:“还是你这东家懂规矩。既如此,我们也不好难为你,只要西安的水煮肉片、四川的连山回锅肉、长沙的瓦罐煨汤、余杭的鱼头王、湖北的红菜薹炒腊肉、南粤的叉烧……”他倒不知客气,出口如连珠,一口气便点了十一二道大菜。庾渊听着听着,暗暗心惊:方才庾福只说这群混混要点四大菜系中的招牌菜式各一,他自筹不过四道菜,再怎样费时费力,也有限得很;更何况这些人见识浅狭,恐怕以他们的阅历,能否点齐这四道菜,还是未知数。商家以和为贵,纵然官府赶来能解决这些无赖,终究传出去于名声不好,自己能应付的话,便委屈些应付过去就是。

    岂料这头目在吃食方面,竟赫然是位行家。庾渊只觉蹊跷,但转念一想,已知原委:想必这头目定是受了何人指示,刻意前来刁难。如此一来,倒是要从这头目处套些话来,顺藤摸瓜。

    如此一想,便也收了方才的不耐烦。但听得那头目兀自说道:“你莫欺我是个粗人,食不厌精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冬天须得进补,瓦罐煨汤中要有上好的雪梨;红菜薹以武昌洪山宝通寺旁所长最佳,须得二八少女亲手折下;叉烧的肉质要精选,最好用一品……一品……一品……”

    “难为他生生将这一场段话背将出来,”庾渊心中不禁好笑,“那背后之人非但是饮食行家,恐怕还是位饱学之士。这头目本应是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粗犷汉子,平日说话,三句里没个脏字,只怕就要浑身上下不自在。如今背这么一大段术词,难怪听来别扭得很。”

    那头目犹自与“一品……”纠缠不清,见庾渊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明白已出了丑,但饶是急得脸面通红如茄,终究脑海中还是空白一片,当真打死也想不起究竟是什么。到底还是他手下一名小喽罗记性好些,为老大着急上火的同时,一不留神,那头目苦寻不得的答案便自他嘴角滑出:“一品梅。”

    “咳,可不是,一品梅!妈的!”那头目如受醍醐灌顶,一拍大腿,情不自禁,还是骂出一句脏话。

    “噢,是一品梅。”庾渊作恍然大悟状,与尚被小混混反背双手的郝掌柜相视一笑。他诚心要看那头目出丑,遂追问道:“不知这‘一品梅’,是指何处呢?”

    那头目脸色红得发紫,狠狠瞪向身边诸人,似乎旁边的手下便是那圈中待宰之畜,身上标着何处为“一品梅”一般。

    双方正僵持不下,庾福已自外风风火火地跑回,他满脸通红,比起那头目的满脸酱紫色,亦不遑多让,显见这一趟路程跑来跑去,并不轻松。他俯在庾渊耳畔低语了几声,庾渊微笑着点了点头,但心中却是一凉:庾福所言,无疑印证了他最坏的预感——过年的缘故,衙门空空荡荡,庾清更是将仅余的几名军士邀去了秦淮河畔喝花酒。

    想不到啊,这唯一的亲兄弟,对自己的成见竟有如此之深。然而在两年多前,兄弟二人之间,还没有闹到如此境地,难道真是这家财之争,让他六亲不认么?可是在他心中,庾清应是较自己更似性情中人才对啊。看来此番回来,万事比他想象,还要棘手许多。

    他心中稍乱,已无意再与这无赖头目缠斗下去,便轻咳了几声,朗声道:“这位英雄,敢问一句,请你来此之人,相貌是否与我相似呢?”

    听他此问,那头目才注意到这点,难怪觉得这少东家甚是眼熟,原来是如此。只是那托他前来之人既与这少东家有此渊源,又何必拆自家人的台?

    庾渊看他犹豫,正中下怀,便一抱拳,道:“还请英雄勿要笑话。那人是我二弟,此系在下家事,英雄倘无旁事,就请回吧。”

    看他一本正经地给出闭门羹,那头目只觉脸面上有些挂不住,遂腆着肚子,竟赖坐在了那紫檀圆桌上,冷笑道:“你们当爷是什么,吆之则来,呼之则去么?爷可没这兴致陪你们兄弟玩过家家。”

    他此言一出,手下们顿时哄笑起来,各种侮辱言辞,随即向庾渊抛来。这时郝掌柜早已抽个时机挣脱了那几名混混,站在庾渊身旁,听那些混混满口的污言秽语,心知这少东家因自幼体弱,最为忌讳旁人说自己带脂粉气,眼下这群混混口不择言,实在是犯了大忌。

    郝掌柜一撸袖子,便欲上前理论,孰料却被庾渊单手拦下。

    庾渊笑道:“郝掌柜,您这一把身子骨上去,只怕吃不消呢,这种差事,还是留给我们小一辈吧。”言罢,早大步上前,依旧是单掌按向那紫檀桌面,若即若离。

    “少爷,他们太凶悍,您别……”郝掌柜一颗心直悬到嗓子眼,生怕这少东家自幼养尊处优惯了,不识眼前态势便盲目对那恶霸发作,免不得自讨苦吃。

    但见庾渊依旧是缓缓说道:“这位英雄,这紫檀桌子是家严生前最为心爱之物,恐怕是坐不得的。”话声未落,就见那头目全身一震,已自桌上前跌下来。这一下猝不及防,那头目还来不及稳住身形,只觉双膝剧痛,眼泪险些掉下。待缓过神时,才发觉自己俨然竟是趴跪在面前那男子脚旁,委实狼狈不堪。

    两畔的喽罗手忙脚乱,扶那头目站起身,然而方才的前冲之势终究是伤了膑骨,那头目一瘸一拐,只疑那桌子果然有鬼,半分也不敢停留,当即招呼众人速速撤走。

    看着那凶神恶煞转瞬间变作了拐子,郝掌柜也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请教庾渊,却听那厢庾福问道:“少爷,‘一品梅’究竟是什么?”他在玉宇阁中仅当了半年不到的跑堂,平日见到管厨房的大师傅连大气也不敢出,自然不晓得这些行话。

    庾渊展颜一笑,道:“你想看么?这容易得很。”旋即深吸口气,对已被搀到门口的混混头目高声叫道:“英雄请留步。”

    那头目被这一声叫又是吓得打了个哆嗦,他这时已草木皆兵,生怕这玉宇阁中的“魂魄”还不肯放过自己,镇静许久,方回过头来,强笑道:“东家有何指教?”

    庾渊笑道:“不敢妄谈指教,只是想确认件事,英雄还请转过身去,背对我们就好。”

    那头目被唬得怕了,当真言听计从。就听庾渊又道:“家严生前脾气古怪,天下尽闻,倘若方才有何得罪之处,还望英雄海涵。”

    毫无疑问,这句话非但没有起到半分安抚之效,反而是让那头目愈加地噤若寒蝉。他忙不迭地点头,心中却反反复复,只是默念要那“魂魄”千万海涵,可莫要在晚上来找自家麻烦。

    庾渊续道:“这位英雄,你一进来便毁坏我玉宇阁这许多器具,依照五行而言,金克木,火克金,想来身上是金气过盛,而火气偏弱。”

    那头目不懂五行生克,听罢这句话,只觉那少东家是满嘴胡诌,浑无边际。自己雷霆脾气,怎么会是火气偏弱?而金气,那该是多么宝贝的东西,过盛又有何不好。

    左思右想,终于明白过来:这少东家是不好名言要自己赔偿那几张桌子的损失,才变着法子说什么“金气过盛”,实则是要自己破费。无奈之下,只得低声吩咐了左右几句,立时有人捧着一兜子散碎银两,恭恭敬敬地放到那张紫檀圆桌上。

    “真他妈晦气,小年还没过完就破费,今年肯定是霉云当头。”那头目满肚子火气,却不敢发泄,只是烧得眼珠几欲爆出眼眶,脑门上的青筋也是条条缕缕,甚是清楚。

    他自动送钱上门,这一点倒是出乎庾渊意料,他强忍大笑,继续一本正经地编着那“五行论”:“家严醉心于木雕,是以最见不得金气,方才那一推,恐怕已伤及英雄内腑五脏。五脏之中,肺脏属金……”

    “你是说……他……他……他竟伤了我的肺么?”这段话再晦涩难懂,但关系自身安危,那头目还是骤然间清醒过来,霎那间,背后起了一溜冷汗。

    庾渊面现为难,思筹良久,才喃喃道:“这……鬼神之事,谁也不敢断言。英雄莫要着急,只需伸手沿着脊骨上探,数到第二、三节肋骨与脊骨相接处……”

    那头目当即照办,只是心慌意乱,摸了良久,才到位置。庾渊见他慌张,不由得忍俊不禁,悄声对庾福道:“瞧见了?那便是里脊。”

    庾福一愣,转念之下,才晓得少爷这番用意:原来庾渊声东击西,竟是将那头目比作猪彘,来教他何谓之“一品梅”。

    “摸到了,然后呢?”那头目等得不自耐烦,壮着胆子催了一声,声音之中都是颤抖,可见心中怕甚。

    庾渊轻咳两声以掩浅笑,续道:“左手向左再偏二寸半……好,就是此处。”那后半句“就是此处”,却是对庾福说的。

    “此处、此处如何?”那头目连抓带按,都没觉出这块“一品梅”有何不妥,心里恍如有着十五个提桶正在打水——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庾渊佯装出一派关心,道:“那么,这一……这处定是觉不出丝毫异样了?”他心中得意之下,险些说出“一品梅”三字,幸得及时改口,才未穿帮。

    “是又如何?”那头目几近狂吼,但身后这人说不定真能保住自己性命,是以虽被庾渊那缓缓的声调几乎*疯,还是强压着心头怒火。

    庾渊微微一笑,道:“具体怎样,还要看家严心情。倘若动了真怒,只怕君之性命,不出左近一旬;但若适逢家严心情欢畅,活上个千秋万载,倒也不成问题。奉劝英雄还是多行善事为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句话说得甚为阴损,不但暗暗将那头目骂做王八乌龟,更是害得他自此一旬之中,寝难安,食难宁;不过虽害了这一人,却除去建康一霸,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傍晚时分,庾清随着小菊,来到兄长住处。

    庾渊所住,乃是一幢由三层木架搭构而成的楼阁。这楼阁亦是当年庾期亲手所建,在全府之中为最高,站在第三层的楼顶眺望,隐隐约约,犹能看见远处的长江江面。

    对于这小楼,庾清并不陌生。在他三岁之后,十五岁之前,他一直都与庾渊一起住在这小楼之中。因为难产的缘由,母亲庾桓氏一直认为他是天煞孤星转世投胎,生来便要克死家人,一向不给他好面孔看,然而作为长兄,庾渊对待这不讨母亲欢心的兄弟,却疼爱有佳。

    三岁之前,他的住处都不过是紧挨着奶娘卧房的一间小屋,直到三岁时被庾渊带到这小楼中玩,入暮临别时,不禁依依不舍,还大闹大哭了一场。母亲叫奶娘抱他走,孰料当时年仅五岁的庾渊竟拉住了他,正色道:“这房子太大,我一个人住正嫌冷清,就让兄弟和我同住吧。”

    庾渊是天生英才,睿智聪颖不让父亲,想来也只有他,在那么小的年岁,便晓得这“冷清”二字,是何意思。

    他既开口,庾桓氏便不敢拂逆,更何况庾期在旁,也是推波助澜,遂只是狠狠地瞪了庾清两眼,又对奶娘道:“你仔细些,少爷若出了差错,唯你是问。”

    “原来在这府中,在母亲心中,只有兄长才配得起那‘少爷’二字,而我又是什么?”庾清长叹一声,或许他竟连替补也算不上,只不过是这家里吃白饭的闲人一个吧。

    后来,少爷就果真出了差错。

    少小的男孩子,总是免不了贪玩调皮,就在他搬来的第三年冬天,两人趁着家人不备,去荷花池旁玩水,一个不慎,他从池上的木桥掉入池中。

    那池水虽未结冰,但却冷寒难耐。庾渊年小力弱,为了拉他上来,也只得下到池中从后推他。

    终于还是惊动了仆从。当两个孩子都被捞起时,二人浑身上下早被冻僵,庾桓氏狠狠地抽了他两个耳光,罚他跪在户庭之中,不得前去烤火。

    还记得母亲带着大队人马方走,兄长便只穿着件单薄衣衫,和奶娘一并搬来了火盆,也为他换上干衣。听闻母亲不许他进屋烤火,庾渊却只是微微一笑,道:“这容易得很。”当下坐在了他的旁边,而那火盆,就摆在二人之间。

    奶娘慌了神,然而劝不回转,只得去告知了庾桓氏。庾桓氏终究是执拗不过长子,便破例放了他一马。可是兄长那少爷的身子经此一番折腾,到底是承受不住,自此,便留下了那久咳不愈的病根。

    这么想来,自己恐怕真的是命犯白虎吧。

    庾清心头微微一紧,也难怪父亲去世甚早,而父亲尸骨未寒,母亲便怕他对旁人再有不利,终于不顾庾渊阻挠,要他搬去了别院,甚至连他踏入这小楼的权利,也一并剥夺。

    已经十一年了啊,他再没有进到这楼中。倘若不是如今母亲病重,兄长当家,恐怕他还是难以企及丝毫。

    缓缓地踏上楼梯,随着一步一步的落下,那“吱枝呀呀”的声音,仿佛又带他回到童年,心中原本的冰冷,在那股暖流的冲击下,慢慢融化。

    直到最后一阶。

    顶阁,屋中只在一隅点着一盏油灯,映得昏黄一片。

    庾渊依旧是躺坐在窗棂上,脸面向外,静静不动。窗户大敞,寒风萧萧,吹得他头发散乱,外边零星地飘着雪花,随着风吹入室,几片粘连在他身上,慢慢消逝,终成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庾渊左手已经垂在窗侧,手上持着一把打开的折扇。庾清正欲上前叫他,就听身侧小菊低声斥责另一丫鬟:“你糊涂了?少爷有寒症在身,你还拿扇子给他?”那丫鬟颇是委屈,只知低着头辨道:“不是我拿的。少爷久候二少爷不至,便从自己的行囊中拿出这折扇坐在窗旁看……”

    正说间,忽听“啪”的一声,那扇子竟而掉落在地。三人都是一惊,这才发现,庾渊太过*劳,早已睡熟过去。

    折扇正面在上,看得清楚,上边赋有一首诗句: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那字迹娟秀,显见出自女子手笔。

    庾清不禁心头微微泛酸。这首诗他自然识得,这诗出自《诗经•邶风•北风》的前四句,初看如同情诗,其实不然。还记得后两句,应是:“其虚其邪,既亟只且。”是在问询对方为何仍在迟疑不决,倘或再行耽搁,更难逃亡。

    他若猜得不错,这折扇,应是两年多前,冬水与庾渊相约私奔时所用。

    “可是你既已走了,又为何辜负了她,独自回还?”庾清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前行几步,只见庾渊睡梦之中,嘴角含笑,犹似回到当年那段绮丽的时光。

    “竟然还笑得出来么?”庾清又添了几许怒意,蓦然间脑海现出一个主意,将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倘若此时推他一把,凭这三层楼的高度和楼下的假山,他是必死无疑。”

    自然,这念头仅仅一闪而过,他到底还是顾念旧谊,下不了手。

    “哥哥,此处危险,快些醒来吧。”他伸手握住庾渊手腕,却觉他肌理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力道,震得自己虎口隐隐作疼。然而只这一握间,他心中又情不自禁,有些难过:仅仅两年多的时间,他竟是瘦成了这般情形,在江北,定是吃了不少的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