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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原来厌“今”为人类的通性。大凡一境尚未实现以前,觉得此境有无限的佳趣,有无疆的福利;一旦身陷其境,却觉不过尔尔,随即起一种失望的念,厌“今”的心。又如吾人方处一境,觉得无甚可乐;而一旦其境变易,却又觉得其境可恋,其情可思。前者为企望“将来”的动机;后者为反顾“过去”的动机。但是回想“过去”,毫无效用,且空耗努力的时间。若以企望“将来”的动机,而尽“现在”的势力,则厌“今”思想,却大足为进化的原动。乐“今”是一种惰性inertia,须再进一步,了解“今”所以可爱的道理。全在凭他可以为创造“将来”的努力,决不在得他可以安乐无为。

    热心复古的人,开口闭口都是说“现在”的境象若何黑暗,若何卑污,罪恶若何深重,祸患若何剧烈。要晓得“现在”的境象倘若真是这样黑暗,这样卑污,罪恶这样深重,祸患这样剧烈,也都是“过去”所遗留的宿孽,断断不是“现在”造的;全归咎于“现在”,是断断不能受的。要想改变他,但当努力以回复“过去”。

    照这个道理讲起来,大实在的瀑流,永远由无始的实在向无终的实在奔流。吾人的“我”,吾人的生命,也永远合所有生活上的潮流,随着大实在的奔流,以为扩大,以为继续,以为进转,以为发展。故实在即动力,生命即流转。

    忆独秀先生曾于一九一六年文中说过,青年欲达民族更新的希望,“必自杀其一九一五年之青年,而自重其一九一六年之青年。”我尝推广其意,也说过人生惟一的蕲向,青年惟一的责任,在“从现在青春之我,扑杀过去青春之我;促今日青春之我,禅让明日青春之我”。“不仅以今日青春之我,追杀今日白首之我,并宜以今日青春之我,豫杀来日白首之我。”实则历史的现象,时时流转,时时变易,同时还遗留永远不灭的现象和生命于宇宙之间,如何能杀得所谓杀者,不过使今日的“我”不仍旧沉滞于昨天的“我”。而在今日之“我”中,固明明有昨天的“我”存在。不止有昨天的“我”,昨天以前的“我”,乃至十年二十年百千万亿年的“我”,都俨然存在于“今我”的身上。然则“今”之“我”,“我”之“今”,岂可不珍重自将,为世间造些功德。稍一失脚,必致遗留层层罪恶种子于“未来”无量的人,即未来无量的“我”。永不能消除,永不能忏悔。

    我请以最简明的一句话写出这篇的意思来:

    吾人在世,不可厌“今”而徒回思“过去”,梦想“将来”,以耗误“现在”的努力;又不可以“今”境自足,毫不拿出“现在”的努力,谋“将来”的发展。宜善用“今”,以努力为“将来”之创造。由“今”所造的功德罪孽,永久不灭。故人生本务,在随实在之进行,为后人造大功德,供永远的“我”享受,扩张,传袭,至无穷极,以达“宇宙即我,我即宇宙”之究竟。

    鲁迅与王国维

    作者:郭沫若

    郭沫若18921978,四川乐山人,作家、学者、翻译家。有诗集女神,历史剧屈原、译作浮士德歌德,学术论著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甲骨文研究等。

    在近代学人中我最钦佩的是鲁迅与王国维。但我很抱歉,在两位先生生前我都不曾见过面,在他们的死后,我才认识了他们的卓越贡献。毫无疑问,我是一位后知后觉的人。

    我第一次接触鲁迅先生的著作是在1920年时事新报学灯的双十节增刊上。文艺栏里面收了四篇东西,第一篇是周作人译的日本小说,作者和作品的题目都不记得了。第二篇是鲁迅的头发的故事。第三篇是我的棠棣之花第一幕。第四篇是沈雁冰那时候雁冰先生还没有茅盾的笔名译的爱尔兰作家的独幕剧。头发的故事给予我的铭感很深。那时候我是日本九州帝国大学的医联二年生,我还不知道鲁迅是谁,我只是为作品抱了不平。为什么好的创作反屈居在日本小说的译文的次位去了那时候编学灯栏的是李石岑,我为此曾写信给他,说创作是处女,应该尊重,翻译是媒婆,应该客气一点。这信在他所主编的民铎杂志发表了。我却没有料到,这几句话反而惹起了鲁迅先生和其他朋友们的不愉快,屡次被引用来作为我乃至创造社同人们藐视翻译的罪状。其实我写那封信的时候,创造社根本还没有成形的。

    有好些文坛上的纠纷,大体上就是由这些小小的误会引起来了。但我自己也委实傲慢,我对于鲁迅的作品一向很少阅读。记得呐喊初出版时,我只读了三分之一的光景便搁置了。一直到鲁迅死后,那时我还在日本亡命,才由友人的帮助,把所能搜集到的单行本,搜集了来饱读了一遍。像中国小说史略一书,我只读过增田涉的日译本,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读过原文。自己实在有点后悔,不该增上傲慢,和这样一位值得请教的大师,在生前竟失掉了见面的机会。

    事实上我们是有过一次可以见面的机会的。那是在大革命失败后的1927年年底,鲁迅已经辞卸广州中山大学教务主任回到了上海,我也从汕头、香港逃回到上海来了。在这时,经由郑伯奇、蒋光慈诸兄的中介曾经酝酿过一次切实的合作。我们打算恢复创造周报,适应着当时的革命挫折期,想以青年为对象,培植并维系青年们的革命信仰。我们邀请鲁迅合作,竟获得了同意,并曾经在报上登出过周报复刊的广告。鲁迅先生列第一名,我以麦克昂的假名列在第二,其次是仿吾、光慈、伯奇诸人。那时本来可以和鲁迅见面的,但因为我是失掉了自由的人,怕惹出意外的牵累,不免有些踌躇。而正在我这踌躇的时候,后期创造社的几位朋友回国了,他们以新进气锐的姿态加入阵线,首先便不同意我那种“退撄”的办法,认为创造周报的使命已经过去了,没有恢复的必要,要重新另起炉灶。结果我退让了。接着又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死掉。病后我亡命到日本,创造社的事情以后我就没有积极过问了。和鲁迅的合作,就这样不仅半途而废,而且不幸的是更引起了猛烈的论战,几乎弄得来不及收拾。这些往事,我今天来重提,只是表明我自己的遗憾。我与鲁迅的见面,真真可以说是失诸交臂。

    关于王国维的著作,我在1921年的夏天,读过他的宋元戏曲史。那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一种小本子。我那时住在泰东书局的编辑所里面,为了换取食宿费,答应了书局的要求,着手编印西厢。就因为有这样的必要,我参考过宋元戏曲史。读后,认为是有价值的一部好书。但我也并没有更进一步去追求王国维的其它著作,甚至王国维究竟是什么人,我也没有十分过问。那时候王国维在担任哈同办的仓圣明智大学的教授,大约他就住在哈同花园里面的吧。而我自己在哈同路的民厚南里也住过一些时候,可以说居处近在咫尺。但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假使当年我知道了王国维在担任那个大学的教授,说不定我从心里便把他鄙弃了。我住在民厚南里的时候,哈同花园的本身在我便是一个憎恨。连那什么“仓圣明智”等字样只觉得是可以令人作呕的狗粪上的微菌。

    真正认识了王国维,也是在我亡命日本的时候。那是1928年的下半年,我已经开始作中国古代社会的研究,和甲骨文、金文发生了接触。就在这时候,我在东京的一个私人图书馆东洋文库里面,才读到了观堂集林,王国维自己编订的第一个全集王国维全集一共有三种。他在史学上的划时代的成就使我震惊了。然而这已经是王国维去世后一年多的事。

    这两位大师,鲁迅和王国维,在生前都有可能见面的机会,而我没有见到,而在死后却同样以他们的遗著吸引了我的几乎全部的注意。就因为这样,我每每总要把他们两位的名字和业绩联想起来。我时常这样作想:假使能够有人细心地把这两位大师作比较研究,考核他们的精神发展的路径,和成就上的异同,那应该不会是无益的工作。可惜我对于两位的生前都不曾接近,著作以外的生活态度,思想历程,及一切的客观环境,我都缺乏直接的亲炙。因此我对于这项工作虽然感觉兴趣,而要让我来作,却自认为甚不适当。六年前,在鲁迅逝世第四周年纪念会上,我在重庆曾经作过一次讲演,简单地把两位先生作过一番比较。我的意思是想引起更适当的人来从事研究,但六年以来,影响却依然是沉寂的。有一次许寿裳先生问过我,我那一次的讲演,究竟有没有底稿。可见许先生对于这事很注意。底稿我是没有的,我倒感觉着:假使让许先生来写这样的题目,那必然是更适当了。许先生是鲁迅的至友,关于鲁迅的一切知道得很详,而同王国维想来也必定相认,他们在北京城的学术氛围气里同处了五年,以许先生的学力和衡鉴必然更能够对王国维作正确的批判。但我不知道许先生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兴趣。

    首先我所感觉着的,是王国维和鲁迅相同的地方太多。王国维生于1877年,长鲁迅五岁,死于1927年,比鲁迅早死九年,他们可以说是正整同时代的人。王国维生于浙江海宁,鲁迅生于浙江绍兴,自然要算是同乡。他们两人幼年时家况都很不好。王国维经过上海的东文学社,以1901年赴日本留学,进过东京的物理学校。鲁迅则经过南京的水师学堂,路矿学堂,以1902年赴日本留学,进过东京的弘文学院,两年后又进过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王国维研究物理学只有一年,没有继续,而鲁迅研究医学也只有一年。两位都是受过相当严格的科学训练的。两位都喜欢文艺和哲学,而尤其有趣的是都曾醉心过尼采。这理由是容易说明的,因为在本世纪初期,尼采思想乃至德意志哲学,在日本学术界是磅礴着的。两位回国后都曾从事于教育工作。王国维以1903年曾任南通师范学堂教习。讲授心理、伦理、哲学,1904年转任苏州师范学堂教习,除心理、伦理、哲学之外,更曾担任过社会学的讲座,鲁迅则以1909年担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的生理和化学的教员,第二年曾经短期担任过绍兴中学的教员兼监学,又第二年即辛亥革命的1911年,担任了绍兴师范学校的校长。就这样在同样担任过师范教育之后,更有趣的是,复同样进了教育部,参加了教育行政工作。王国维是以1906年在当时的学部即后来的教育部总务司行走,其后改充京师图书馆的编译,旋复充任名词馆的协调。都是属于学部的,任职至辛亥革命而止。鲁迅则以1912年任南京临时政府教育部的部员,初任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后迁北京,又改为佥事,任职直至1926年。而到晚年来,又同样从事大学教育,王国维担任过北京大学的通信导师,清华大学研究院教授,鲁迅则担任过北大、北京师大、北京女子师大、厦门大学、中山大学等的讲师或教授。

    两位的履历,就这样,相似到实在可以令人惊异的地步。而两位的思想历程和治学的方法及态度,也差不多有同样令人惊异的相似。他们两位都处在新旧交替的时代,对于旧学都在幼年已经储备了相当的积蓄,而又同受了相当严格的科学训练。他们想要成为物理学家或医学家的志望虽然没有达到,但他们用科学的方法来回治旧学或创作,却同样获得了辉煌的成就。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和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毫无疑问,是中国文艺史研究上的双璧。不仅是拓荒的工作,前无古人,而且是权威的成就,一直领导着百万的后学。王国维的力量后来多多用在史学研究方面去了,他的甲骨文字的研究,殷周金文的研究,汉晋竹简和封泥等的研究,是划时代的工作。西北地理和蒙古史料的研究也有些惊人的成绩。鲁迅对于先秦古物虽然不大致力,而对于秦以后的金石铭刻,尤其北朝的造象与隋唐的墓志等,听说都有丰富的搜罗,但可惜关于这方面的成绩,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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