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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卖余粮风波

    土改结束,徐其虎任牌楼村村长兼支部书记。他分给自家池塘阳面的四亩好田,在蒋庆余门前盖起三间元宝瓦屋,像条横卧的大老虎。

    徐家三口人,老婆苟小凤小他十一岁,长得细皮嫩肉有几分姿色。这女子天生一副好嗓子,扭秧歌打腰鼓一学便会,哥哥苟存旺提拔她做干部,嫁徐其虎生下儿子取名小虎。

    一九五三年冬,国家实行粮食统购统销,省县乡村逐级下达卖余粮任务。牌楼乡计划征购二十五万斤,按每人十五斤下达各村。

    乡公所下任务时各村干部愁眉苦脸,诉说口粮尚且不足哪有余粮卖?一片悲观气氛中徐其虎发言掷地有声:我们不该向乡领导叫苦。村干部向乡里叫苦乡领导怎么办?把困难交给党中央?他拍胸脯保证,牌楼村笃定完成力争超额!会场沉闷空气为之一扫,书记乡长带头给他鼓掌。

    村民会上,徐其虎对着材料结结巴巴连读带讲,宣传一通卖余粮的意义,接着宣布村公所决定:贫雇农每人卖余粮二十斤,中农村干部每人三十斤,地主富农每人四十斤,令村民小组长与村公所签任务书。他上牙咬下唇声色俱厉:任务书就是军令状,三天后各组把粮库的收条交来,哪个完不成,哼,休怪我不客气!

    全村二千零九人,下达余粮征购任务三万斤。徐其虎想起土改时依靠贫农团结中农、打击地主限制富农的阶级路线,决定按成分派任务,这样既得到多数人拥护,又可加码确保超额。

    算盘很如意。但他忽视了根本的一条:近三年年景一般,多数人家日子不见起色。过去种田交租,现在不交租但交公粮,地少人多粮食增收无几。靠掺瓜菜稀粥度日的庄稼汉,肚子都难填饱,有多少余粮可卖?

    散会回家,村民边走边议论:离麦收还有三个月,粮食本来不够吃,这不雪上加霜要老命?听说别村每人十五斤任务,咱村为何这样多?

    这一夜,牌楼村笼罩在惶惶不安悲怆气氛中。

    几乎所有人家不约而同把存粮藏起来,怕村组干部上门搜。有的灌枕头有的藏衣柜,有的装油布口袋埋进土里。人们饿怕了,多藏几斤就少挨点饿,绞肠剜肚口水直流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中农吉雨宝煮大半锅米饭,把几个孩子叫醒了饱餐一顿。看孩子们狼吞虎咽哽咽着说:乖乖慢点吃,再吃不成了。

    徐其虎决定拿地主吉大头、富农蒋庆余陆疤眼开刀。

    吉大头本名吉雨春,长一颗冬瓜状长脑袋。儿子专科毕业在濠城当医生,常带零用钱孝敬他。两个女儿嫁到外乡,家里就老两口。八十斤卖余粮任务吉大头认了,徐其虎一咬牙他就浑身发抖,儿女们不至于让亲娘亲老子饿死。

    陆疤眼大号陆永兴。他家从父辈起不光种田,还开了爿“陆记”肉铺。陆永兴小时生眼疾,疼得哭爹喊娘舍不得请医生。开始一只眼睁不开,后来象肚脐外翻闭不上,人们念叨这是杀生害命遭报应。

    大儿子大年得过脑炎,走路象鸭子念书老蹲级(这又成为长者劝人不可杀生的佐证);二儿子陆二年倒机灵,扎的风筝全村飞得最高;三年四年是一对双胞胎女儿。老婆费文娥年轻时有模有样,嫁进陆家后迅速肥胖,脑袋脖子一般粗,得了个雅号“大肥鹅”。

    一听让卖二百四十斤余粮,陆永兴眨巴眨巴红眼嘟囔:今年我家稻子得了瘟病,收成不及往年一半,全村老小都看见的。我不动地方,你村长去我家搜,看统共有没有二百斤粮?国家号召卖余粮没说卖口粮,余粮我没有,口粮还缺两个月的哩。

    噢,你在等吃政府救济。你呢?徐其虎用锥子般眼光盯着蒋庆余。

    蒋庆余不紧不慢回答:我家庄稼丰收了。秋熟收稻一千八百斤,交公粮一百五,留明年种子一百,四个月八口人吃掉八百。离麦收还有百十天,省点吃一天六两还要五百斤。当干部的面我不说假话,余粮没有,政府号召卖爱国粮,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卖二百四十斤爱国粮。

    他算过细帐,所说的数字基本没有水分。徐其虎宣讲卖余粮意义他听得最认真,理解政府的困难。自报卖二百四十斤已尽到他最大努力。

    你家富农,八口人三百二十斤,一粒籽不准少!徐其虎咬了咬牙。

    蒋庆余据理力争:村长,你凭啥按成分下卖粮任务?你念的文件没有这一条啊!土改三年了,大家种田吃饭一律平等,卖粮也该一个标准。我卖二百四十不算少。

    一律平等?你想跟干部平等?跟贫雇农平等?徐其虎咬牙切齿反问。

    吉大头被放回了家。

    陆疤眼拒卖余粮,蒋庆余认购不足,还要求“一律平等”,徐其虎朝民兵努努嘴:帮他们冷静冷静!

    民兵反剪二人胳膊架出门,推到屋子西山头。那里备下三只水桶,桶面结了层薄冰,桶外沿冰膜滑腻腻的。

    三九天滴水成冰,西北风如刀剐。民兵强行扒去两个人棉衣,拽掉鞋袜,小褂短裤“栽”在靠墙的冰桶里。为吉大头准备的桶空着没用上。

    不到一分钟两个人浑身抖得如筛糠。陆疤眼象头挨宰的猪,高一声低一声嚎叫,哀求徐村长饶命;蒋庆余上牙叩下牙,呵出的气在胡茬上凝成霜,两只脚如站在烙铁上轮换踩动。他不象陆疤眼那般嚎叫,是不愿叫还是叫不出声?

    屋里煤油灯下,三男一女四位村干正在打牌。徐其虎嫌陆疤眼嚎叫烦人,让民兵把袜子塞他嘴里,哭叫戛然而止。

    徐其虎叼一枝烟,向同伴吹嘘他发明的游戏:“冻冰棍”不伤骨不破皮,不下力不动气,从外冻到心窝里。他狞笑着:我不信邪,不怕臭富农顽固不化。

    女副村长胆子小。打完两圈牌建议徐其虎放“冰棍”回家,真冻死了人不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