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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不饶恕 分节阅读 17

    他瞪着我一声不吭,外面的阳光把他的脸照得像一团火球。我坐起来,把脚上的皮鞋脱下来,拿到他的眼前晃着:“弟弟,你看,这是你给我买的皮鞋,我一直穿着呢……你看,一点没破,像新的一样。”

    我爹过来接过皮鞋,用衣袖一下一下地擦着:“二子,你哥哥一直惦记着你……”

    我弟弟哭得更厉害了,简直是在唱歌:“你骗了我,你说你在北京出差,原来你是在蹲监狱……”

    胡四哦了一声,倚在门框上哈哈大笑:“这叫什么事儿嘛!好了好了,都起来。”

    大约是在去年冬天,我爹去监狱看我,问起我弟弟,我爹说:“呵呵,那可是个过日子的好手,前一阵我怕他在家闲出毛病来,就去街道福利厂拿了一些做编织袋的材料来家,让他没事拶成编织袋,一来有点儿事情干不烦躁,二来也好补贴家用。这小子很能干,一学就会,一天能出二十多条成品编织袋呢。一条编织袋人家给五分钱,二十条就是一块钱,一个月下来,挣得钱跟我都差不多了。他的钱不让别人动,一直都攒着,说是等攒够了去北京的车票就去北京找你。前几天他跟我说,钱攒得差不多了,要走,问我你在北京的什么地方出差?我糊弄他说,你在天安门旁边的一个炼钢厂里当司机,既然你想去见你哥哥,就帮我也攒个车票钱吧,咱们俩一起去。话说过了也就说过了,我也没拿它当回事儿,谁知道第二天一早他就不见了,当时我就考虑到了,他是真的走了。我就跑去了车站,他手里捏着一张去北京的车票正眼巴巴地看着进站口呢……”

    我听得头发全竖起来了,心像被一只爪子捏着,鸡皮疙瘩一层一层的起。我想埋怨我爹,可又不知道如何说出口,我爹好象明白了我的意思,连忙说:“我把他拉回家,就没再让他干活,那几天一直在家陪他……打那以后,他经常不吃饭,老是拿着你的照片抹眼泪,我说,你哥哥快要回来了,你总是这样,你哥哥知道了也不会乐意的呀。他很听话,不哭了,立逼着我去跟火车站要他的车票钱,后来他拿着这些钱给你去买了一双皮鞋,说要等你回来亲手送给你。”

    我爹走了以后我很难受,回监舍写了很长的一封信,在信里我嘱咐我爹,以后不要再来看我了,攒点钱把我弟弟再送回培智小学,管怎么说我弟弟在那里也能安稳一些,等我出去以后,我想办法照顾他,我会让他跟正常孩子一样生活的。我又请胡四帮我画了一幅肖像画,送给弟弟。画儿里,我还是我,只是穿戴上两样——我穿着炼钢工人的衣服,迎着风站在天安门广场上,挺直腰板,威风凛凛。画儿的下面我写道:首都钢铁厂炼钢车间生产标兵杨远留念,1985年10月10日。

    那几天一直在下雪,因为天冷,我们车间的床子开动不起来了,大家就留在监舍里学习,不用出工了。我经常趴在走廊头上的铁窗前看漫天飞舞的雪花,我幻想着自己是某一片雪花,突然一阵风吹过来,把我吹到大墙外面,我借着风力一刻不停地往家里飘,在我飘的时候千万不要出太阳,那样我就融化掉了,我就变成一滴水了,我就回不了家了;最好我家里也很冷,冷得让我可以飘在弟弟的床头跟他聊上一会儿,直到我弟弟把我认出来为止……这样想着,我就笑,笑完了自己都感觉莫名其妙。不出工就看不到去车间路上的一些风景,下过雪的路上很壮观,到处都是皑皑白雪,粗大的松树被积雪压得喀喀作响。有时候我会爬到树上往外看,外面也是白茫茫一片,可是外面的白里会出现一两点红,那是穿红衣服的女孩翩翩走过。

    一天傍晚,那五来找我,神秘兮兮地问:“蝴蝶,你是不是有个弟弟?”

    我很纳闷,他是怎么知道的?我说:“有啊。”

    他瞪大了眼睛:“是不是十多岁,胖乎乎,嗓门挺大的?”

    我说:“是啊,你见过他?”

    他告诉我,因为他在车间干开电瓶车的活儿,这几天一直往车间里送机油,送完了就爬到树上看外面的光景。三天前,他发现一个小男孩每天中午都会站在外面的一个高坡上,扯着嗓子往里面喊:哥哥——哥哥!因为他不敢跟外面搭腔,就冲小男孩招手,小男孩就兴奋地跳高:哥哥——哥哥!今天中午他又看见小男孩了,小男孩喊完了哥哥,又举着一个纸盒子挥舞,好象说要进来送给他哥哥,我感动得受不了了,豁出去吆喝了一声,你哥哥叫什么名字?他说不叫什么,就叫哥哥,我要见我的哥哥。我逗他,谁的哥哥也叫哥哥呀,你哥哥姓什么?他说,姓大远。我想了想,哪有姓大远的?正想再问他,被张队发现了,先是让我面了一阵壁,然后问我跟外面咋呼什么?我就把我看到的情况告诉他了。张队给内管的人打了一个电话,就急匆匆地走了,我估计是去找那个小孩去了。后来我仔细一想,不会是杨远吧?也许杨远的小名叫大远呢,就来找你。

    我听得都麻木了,这个小孩绝对是我弟弟!当时我站不起来了,两条腿好象不是我自己的了,我搂着那五的脖子去了内管值班室,让老苏给队部打了一个电话。因为那时候我是中队的大值星,接电话的队长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不听我叨叨别的,只是催促我,快说快说,出啥事儿了?我索性不罗嗦了,我大声说——我弟弟在哪里?接电话的队长笑了,你在监舍好好等着,张队要带他去看你,杨远,你弟弟可真好啊。等了一个晚上,我也没等到我弟弟,张队给我打来电话说,我把你弟弟送回家了,他给你带来一双皮鞋,现在不让穿,等你出狱的时候我会给你的,那一刻,我几乎虚脱了,眼泪都没有了。

    “弟弟,哥哥不是劳改犯,”吃饭的时候我强颜欢笑,摸着他的脸说,“我是那里的工人。”

    “就是就是,”我爹也冲他笑,“你哥哥在监狱领着犯人干活儿呢,算是国家干部。”

    “反正你不是在北京……”我弟弟破涕为笑,嘴巴咧得像蛤蟆。

    胡四和林武喝得眼珠子通红,看着我弟弟直吧唧嘴:“不傻,二子一点儿也不傻。”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我爹把一个豆大的泪珠掉在了眼前的酒杯里。

    第十三章 浪迹江湖

    1

    看样子胡四和林武想把我爹给灌醉了,一个劲地劝他喝酒,我爹很坚决,每当有人给他添酒他便会紧紧地捂住自己的杯子,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喝了,不喝了,再喝就醉了。我估计他们灌我爹的意思是,想让他醉过去,我们好谈点别的事情。于是,我就对我爹说,要不你吃点饭就带我弟弟先回家,我跟哥儿几个再聊聊,聊完了就回去。我爹说,你们聊你们的,我不插话就是了,再说,现在你不一定能找着家门口呢,咱们那一片儿全变样了,马路也拓宽了,平房全改成楼房了。我打趣说,那也好找,我到了咱们那边,逢人就打听杨老师家在哪里不就可以了?我爹忽然红了脸,那倒也是……胡四使劲掐了我的大腿一把,站起来说,大爷愿意在这里陪咱们说话是咱哥们儿的荣幸,来,我敬大爷一杯,祝大爷健康长寿。我爹用力眨巴了两下眼睛,把杯里的酒一口干了,然后歉疚地对胡四说,小胡我真的不能喝了,我带二子出去遛遛,一会儿再回来跟你们聊。我想这样也好,我刚出来,有很多事情需要跟哥儿几个沟通沟通,他和我弟弟在场确实不太方便,就坐着没有说话。

    我爹刚出门,胡四就叹了一口气:“老爷子不容易啊,酒都不敢多喝。”

    我笑了:“那是,他本来就不大爱喝酒。”

    胡四嘬了一下牙花子:“唉,喝多了跟年轻人一样……记得那次他非要去监狱看你吗?”

    我摇摇头:“这事儿还是别提了,都是让我给闹的。”

    胡四瞄了门口一眼,压低声音说:“老爷子不教课了。”

    我呆住了:“为什么?他怎么没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