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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乱葬岗

    据说,步入乱葬岗的活人都会沾上死人的怨气,自此厄运连连,所以寸草不生的荒郊中,也就只有月儿和时予形影相吊。月儿的碎步子迈得湍急,就连高了她一截的陆时予要和她并肩,也有些吃力。离七零八落的坟头还余七八步的时候,她甚至脚下如风地飞驰而去,当即扑棱倒地,双手开始扒土,口中依然颠来倒去地念着,“芽儿,芽儿,不可能的,你不可能会死的。”

    陆时予不忍心看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强力制止了她的动作,叫她直面着他的眼睛,“月儿,月儿你看着我,你这样没用的。乱葬岗那么大,你总不能把所有新埋的坟都扒出来看看吧?月儿你冷静一点。”

    “那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我不可能丢下芽儿不管的,不可能!”嘶吼的声音从月儿空洞的躯壳中冒出,又渐渐偃旗息鼓,变成低低的呜咽,“妈妈临死前交代过我,要好好照顾妹妹,要和她同进同退,可是现在,你看看,我把妹妹照顾成什么样了?”

    时予几欲想把她揽入怀中,有个温暖的胸膛靠上一靠,她大概也能好受一些吧?可犹豫再三,他还是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丧亲的噬骨之痛他不是不知道,再安慰的话也是多余,她必须学会接受,而不是变相逃避。

    “月儿,你听我说,你如果相信我,我们就先回去,我去给你打探消息,我去找到那些负责敛尸的人,问问他们,把那个十二三岁的姑娘葬哪儿了,好不好?”

    月儿囫囵点头,呆滞的眼神中透不出半分波澜。眼下,这是唯一的办法。被时予半虚半实地护着走出了几步,月儿忽然又停了下来,双目下垂,直勾勾地盯着某处,像是被什么摄去了魂魄,时予也察觉到了,问,“月儿,怎么了?”

    月儿却不回答,但且趔趄着朝前移步,勾腰从半掩的土中拔出了一只绣花鞋。这是一只简单缝制的软布鞋,用的是景泰蓝,鞋面上也没有过多的装饰,只从前趾的破洞上可以看出半旧不新的成色。但月儿却视若珍宝般捂在胸前,还有大滴大滴的泪水下落,浸透了帮面,“这是芽儿的鞋子,是娘亲手给她做的,不会错,我不会认错的。”

    陆时予显然也怔愣了,一时哑然无言。但见月儿又蹲下,默默地开始掘土。与此前的慌乱不同的是,她已经从最初的不可置信变成了心无旁骛,只一味执念地要把新坟掘开,带妹妹离开这个地狱般的鬼地方。

    “你们在干什么?”身后忽有一声呵斥,惹得陆时予回首探看。三五个年过半百的敛尸人抬着几具新尸摇摇晃晃地止步看着他们两。打头的名唤鬼叔,身形佝偻,瘦骨嶙峋,因为常年出入乱葬岗,所以镇上人人避而远之,他也独来独往惯了,遇人说话自然而然也嗓音高八度,叫人有些惧怕。

    陆时予不知何时壮了胆子,径直朝鬼叔走去,瘦削的体格挡在三五成人前,有些以卵击石的意味,“鬼叔,我知道这一片是您说了算,可是我的朋友要把她的妹妹带走,另寻别处安葬,这件事,您可别管。”

    鬼叔放下肩上的尸首歇了歇脚,拿出卷烟点上,猛地吸了一口,又回身递给几个老哥们轮流享用,才从鼻子里轻轻“嗤”了一声,道,“她爱上哪葬就上哪葬去,我管不着。不过,可别怪叔我没提醒过你,这个姑娘被炮弹击中,脸上身上的肉都糊了,这种人葬了也就葬了,要是再挖出来不吉利,会影响她下辈子投胎做人的。”

    月儿不断深掘的手抖了抖,直立起了身子,“你说什么?你说她是被炮弹击中的?”方才吴大爷分明说的是流弹,莫非他们所见并非芽儿?揣着最后一线希望,月儿开口问道,“你们有亲眼看见吗?这里埋着的女孩到底是怎么死的?”

    鬼叔后侧的男子悠悠吐了口烟,慢条斯理地答道,“听说北面的村子里来了流匪,这些人都是逃难来的,刚走到镇口就遇上了县长剿匪,两头开打,他们夹在中间,死伤了一大片。这个女孩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穿的是红衣,看着显眼,一开始也是中了流弹,马上就倒下了,后面又被土匪投的炮弹炸了,连个全尸都没有,说起来也是惨。”

    月儿心下呜呼,耳内也是嗡嗡作响,全然听不见旁人的声音,只独自低声哭泣,仿若与世隔绝一般。

    月儿到底还是没再挪动芽儿的新坟,却是为她补上了墓碑,墓纸,又烧了一捆冥币,连近旁无名的坟头也置上了新酒暖茶,口中絮絮叮嘱着,“芽儿有些皮,你们成了邻居以后,能不能多忍让她一些,好酒好茶我都给你们满上,她年纪小,虽然有时候嘴硬,但是心肠是软的。就算心里害怕,也会假装不怕的样子,麻烦你们多替我照顾她......”

    守在一旁的陆时予焦急地看了看天色,鱼肚翻白,暖日昏昏西落,寂寥无声的荒岗又时不时回荡着乌鸦的哀鸣。他悄悄戳了戳月儿,提醒她道,“马上就要天黑了,快走吧,这里太偏僻了,你难道不害怕吗?”

    月儿侧眸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回道,“你走吧,我想多陪陪芽儿。”

    “你不会是想在这儿过夜吧?”陆时予边轻抚着根根倒立的寒毛,边四下探看,“你疯了吗?据说这里到了晚上可是有鬼怪出没的,你别傻了好不好,快和我回去。”

    “你怕的话就走吧,反正我不走。”

    时予拗不过她,试探性地朝外走出一大步,道,“那我走了,我真的走了......”

    月儿却是无动于衷,甚至没有朝他投去一瞥。时予也就赌气不再搭理她,虽然一步一回首,但却渐渐消失在斑驳的黄泥路尽头。

    囫囵填了肚子,时予百无聊赖地叼着秸秆,躺在枯草褥上,睁眼闭眼都是月儿被冤魂缠绕的恐怖画面。他只好翻身坐起,摸黑去了父亲的坟前,一口一个叹息,眉毛也紧蹙着,说,“爹,你说我是不是太没用了,把月儿一个人留在乱葬岗,不管怎么说,她也是我现在唯一的朋友。我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