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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五年了,黎洛。”

    宁茜居高临下地望着黎洛,死死咬着唇,眼底蓄满了泪。

    “五年没见,你就只会说这一句吗?”

    她是真的想过很多次和黎洛重逢的景象。

    比如她怒气冲冲地买上去国外的机票,直接在一堆金发碧眼的人中间把他揪出来一顿骂;

    比如她闯进黎阿姨的办公室,在消毒水和白大褂中间抓到一个格格不入的“病患”,然后没好气地问他跑哪儿浪去了。

    直到她意识到。

    天大地大,她怎么可能真的找得到一个想躲的人。

    于是到后来,她幻想的重逢,就变了一副样子。

    或许是某次外出拍摄,她会恰好同黎洛擦肩而过;

    又或许是某次商务合作,对面酒桌里有她熟悉的身影。

    甚至是在她事业方起,却被对家有心抹黑,最害怕最彷徨的时候。

    她也曾经幻想过,黎洛像少年时的无数次一样,接到她的电话,就毫不犹豫地出现在她面前,把一切都魔法似的解决得漂亮。

    但他从来没有真的出现过。

    黎洛沉默地望着她,神情痛苦又颓唐。

    没有一句话的解释,他只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叫她别哭。

    “骗子……”

    宁茜深吸口气,终于给出了一个评价。

    没有什么大坏蛋大猪头之类的修饰词。

    黎洛这个人,就只是个骗子而已。

    宁茜捏紧了拳,最后用通红的、决绝的眼光看了他一眼,而后在满眼的模糊里,向门口唐缘的方向走去。

    “汤圆儿,跟我回房间。”

    她要很努力地屏住呼吸,才能够不把眼泪落下来。

    唐缘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听见自家大小姐的命令,立马选择了服从。

    她慌慌张张地放下了那杯没人喝的速溶可可,看了眼屋内垂手而立的资方大佬,又想起了一大早上方导的耳提面命——切莫不能怠慢了人家。

    经过了一秒钟的深思熟虑,唐缘胆战心惊地溜进休息室,偷似的把化妆包顺了出来,擦肩而过的时候朝黎洛猛一鞠躬。

    “不好意思宁老师今天状态不太好还望您多多海涵!”

    黎洛:“……”

    他掐了下眉心,表情有点疲惫。

    “你是她助理?”

    唐缘连忙点头。

    黎洛顿了会儿,问:“今天还有后续拍摄吗?”

    唐缘老老实实地答:“接下来拍五十三镜,是室内戏。晚上如果风力够,会拍一场夜戏。”

    黎洛皱了下眉:“这么密集?”

    唐缘打了个哆嗦:“呃呃呃没没没是宁老师自己要求的……呃不是我们一定注意和方导沟通一下按您的意思办!”

    黎洛勉强笑了下:“没事的,我不会插手你们的正常工作。”

    他把手上的吹风机也放进唐缘的化妆包里,犹豫了下问:“你们这边会备感冒药吗?”

    “啊?”唐缘的心刚放下了一点,又被大佬一句问话吓到了,赶紧搜肠刮肚地解释:“啊这个这个基础药品一般保姆车上会有,但是因为现在在山上拍摄外景可能携带的数量不太充分我们一定严加改正……”

    黎洛叹了口气:“你误会了。”

    他走向休息室门口,替唐缘撑住门:“宁茜等着你,你回去吧。”

    唐缘如蒙大赦:“啊嗯嗯嗯。”

    黎洛又说:“如果有板蓝根颗粒,给她准备一下,麻烦了,谢谢。”

    唐缘愣了一下,想起来宁茜今天淋了人造雪之后,确实有点恹恹的。

    她忍不住抬起头打量了一下这位大佬,又想起两人方才不欢而散的那场争执——准确地来说,是她家大小姐单方面地甩了人家。

    唐缘一时间竟有点心疼,重重地点了下头:“没问题的黎先生!”-

    宁茜昏昏沉沉地扑倒到了床上。

    手机上收到了导演组的信息,目前拍摄的是五十三镜前半程,室内群像。

    宁茜在中程上场,整段长镜头完成之后,群演就可以下山了。

    信息里还附上了天气预报。

    山区快要降温,方导鼓励大家早拍完,早下班。

    宁茜往窗外看了一眼,雾气白茫茫地浮在窗棂外,寒意朦朦胧胧。

    《潋滟》外景定于燕郊回首峰拍摄。

    山势不低,又在山海关隘口,每年深秋入冬时候,气温都会跟着寒潮骤降。

    宁茜在床上等了一会儿,唐缘还没有回来。

    她用脚后跟蹬掉了“秦滟”的木屐,三两下把自己卷进了被子里。

    靠太阳能供热的暖气不太争气,宁茜打了一会儿哆嗦,方才黎洛替她吹头发时候那点儿熨帖的热意也快散尽了。

    ……她见到黎洛了。

    没有那种重逢的喜悦,甚至连愤怒都无处放矢。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浸了水的棉花很沉,她感受不到一点儿回弹的气力。

    只感到深深的无力和倦意。

    宁茜蜷在床上,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倦裹挟着,很快就睡着了。

    “……”

    “大小姐,大小姐!”

    “宁老师!”

    半天,宁茜终于撑开沉重的眼皮,看到面前满脸焦虑的唐缘。

    “干嘛啊汤圆儿……”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居然哑了。

    宁茜愣了下,看了看外面漫天灰暗的天色,脱口而出:“我睡了多久?啥时候拍第五十三镜?”

    唐缘急得不行:“你快量个体温,别折腾了,你身上好烫……”

    宁茜一把推开她,拉开窗帘向外一探,心下一沉。

    北风呼啸,远山覆雪。

    寒潮拐了个弯儿,眼看着是迎着山海关来了。

    她感受了一下自己身体的状态,咳了两声,拧开瓶盖灌了半杯凉水,感觉音色稍微正常了一点。

    “来给我上妆,快。”

    唐缘:“……大小姐!你在发烧你不知道吗?”

    她慌慌张张地揪着头发,碎碎念的语速很快:“早知道就该喊醒你先喝药的,明明资方大佬都说过了我居然还是把你弄生病了这可怎么办啊啊啊啊!”

    宁茜隐约听见了一句“大佬”,心思动了下,却懒得过问,敲了敲桌子催促:“汤圆儿,快来。”

    “五十三镜还没过,是不是?”

    “这一条里没有我的特写,感冒影响不大。”宁茜翻开剧本,“何况,这段赶紧拍完,他们就能赶在下雪前回京。”

    他们,说的当然是跟拍的群演们。

    唐缘的心揪了一下:“那你……”

    “我可以的,快一点儿。”宁茜很轻盈地笑了一下,在拍摄群里发了几条消息,而后缓缓地呼出一口发热的空气,把先前乱七八糟的心绪赶出脑子,默默温起了台词。

    ……说来也是好笑。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梦梦到过和黎洛有关的事了。

    上一次还是在她兴奋地坐在去往北京的卧铺火车上。

    当时她高二,刚刚参加完艺术特招考试。

    表演类学校不像是普通高中那么严格,高二就参加招考的不算罕见。

    如果提前被心仪的学校录取,就可以直接开始大学生活了。

    宁茜就是这样。

    靠着几场大型汇演的出色表现,以及名校教授的专业推荐,她在中学期间就参与了一部大型红色舞剧的拍摄,出演女三号。

    这个角色的戏份不少,宁茜又把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势拿捏得极好。

    以至于舞剧结束后,不少剧评人单独剪出她的高光情节,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几乎十拿九稳地通过了理想大学的招考之后,宁茜瞒着爸妈,偷偷去了北京。

    她十六岁了,可以自己买火车票了。

    卧铺车开得慢,从临城到北京,足足要一天一夜。

    灯熄了以后,宁茜兴奋得睡不着,偷偷把窗户推开了一条小缝。

    华北平原的风凛冽又干燥,裹着北方的寒意呼啸着卷上来,是和临城不一样的味道。

    细碎的风呛进了喉管,宁茜忍不住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又笑。

    她很快就要见到黎洛了!

    她考进了最好的学校,能够名正言顺地站在他身旁。

    宁茜都想好了,等到见到黎洛的时候,她要把自己冰冰凉的手指插进黎洛的脖子里,然后踮着脚尖勾住他的脖子问他。

    “你没说完的那个答案,现在是不是该告诉我了?”

    她甚至矜持地考虑了一番,该怎么样欲拒还迎地接受黎洛,而后同这个最熟悉最了解的人,开启一段陌生的、全新的关系。

    在纷乱又高昂的情绪里,宁茜直到破晓,才浅浅地睡着了。

    还做了个梦。

    梦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是小时候的黎洛,一脸欠扁地帮她系红领巾,还跟她说不好好学习就会变成啃老族,一辈子找不到工作!

    一会儿又是中学时候的黎洛,从一中漫长的坡道上面走下来,手上很随意地托着本红彤彤的荣誉证书,轻描淡写地和她显摆,说,哥哥又拿了个金奖,好没挑战性。

    ……

    可惜梦醒之后,她没看到系着红领巾的黎洛,也没看到拿着红色证书的黎洛。

    只有看不下去的清大学生,给她递了把积了灰的旧伞。

    “……学妹。”

    “我们清大微电子系,真的从来就没有你说的那个同学啊。”-

    回首峰外零星雪落。

    宁茜默默合上了剧本,唐缘在替她抹眼下的遮瑕,于是宁茜微微闭上了眼睛。

    四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扑空以后,黎洛这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彻底消失在了她的生活里。

    连入梦的机会也吝啬到不肯给她。

    ——分明有时候她还会梦见小时候,梦见小树林里漫长又燥热的盛夏,香樟树果实被踩碎的味道,梦见西瓜王国,郑雨萌和陈子豪你追我赶地绕圈跑。

    唯独没有他。

    直到方才那场短眠。

    在许久才遇见一次的梦里,黎洛捧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花,缓缓踏上流光溢彩的水晶楼梯,在金碧辉煌的聚光灯底下,为她献礼。

    他笑着,语气很温柔。

    “祝贺我的茜茜,得偿所愿。”

    她从梦中猝然惊醒。

    没有玫瑰、没有颁奖、也没有黎洛。

    只有没拍完的《潋滟》、随时来袭的暴雪、和挤挤挨挨的群众演员。

    她是剧组的女主演,是方导眼中能够冲刺百花奖的新人。

    不是那个可以随便撒娇、躲藏在别人身后的小女孩了。

    宁茜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装束,唐缘的化妆水平相当不错,“秦滟”本身的狐妖妆面也是浓艳挂,几乎完全遮掩了病气。

    宁茜很满意地抖了下身后的披风,嚼了几颗金嗓子喉宝,对唐缘说,“走吧。”

    按照《潋滟》剧本,妖身暴露后,秦滟被逐出了宗门,又被歹人陷害重伤。

    秦滟勉力回到客栈自疗,恰巧撞上了外出平乱的一众同门道士。

    孰料旧情浅薄,秦滟非但求助不成,反被曾经的师长赶出栈房。

    第五十三镜,就是这场客栈内斗的文戏。

    群演已经就位,方导打板开始。

    镜头前半程,一众道士围坐暖阁,觥筹交错。

    店老板殷勤地为他们上菜:“诸位道长大驾光临,真叫敝店增光添彩。我家娘子的丢人手艺,诸位道长若有不嫌,尽管随意使唤!”

    小道士们连声推辞,为首的道长掏出一串整齐银两:“老板说得哪里话,我们一介小道,怎好的白吃白拿。”

    一时间你推我迎,宾主尽欢。

    方导一边指挥着外围的摄像,注意烘托窗外的风雪;一边指点群演走位,避免遮挡镜头。

    见宁茜来了,他眼中一喜:“小宁来来来,看看这一镜有没有什么可改进的。”

    虽然不是编导出身,但宁茜的镜头表现力和感知力都绝佳,情感表达的直觉有时候比他这个流水线出身的科班生更加灵动。

    宁茜应声走来,认真地看完了方才的录像。

    摄像是暖色调,场景热络欢愉。

    道士们谦逊良善、礼贤下士。谁都想不到,他们不久之后,会用最阴毒冰冷的话赶走昔日同门。

    而秦滟晕死在大雪里,被一个黥面的罪人捡回茅房。

    宁茜想了想:“或许这里的表现不该这么外放。”

    方导:“怎么说?”

    宁茜:“长平宗坐镇西京多年,早已树大根深,权势滔天。”

    “为首道长,对昔日同门都忍心痛下毒手。这么一个高高在上的冷漠之人,又怎么可能对一个小小店主如此谦和?”

    方导猛一拍手:“这一镜前半程,就该凹出长平宗一众道士们的冷漠!”

    宁茜笑着点了点头:“是这样。道士们是虚伪客套,店老板也是曲意逢迎。”

    “人妖和平多年,长平宗无甚作为,还吃着皇粮俸禄,有什么可感激爱戴的?店老板一通谄媚,分明是趋炎附势,想要抱上大腿呢。”

    “不然,等下子秦滟被赶走的时候,他为何甚至不愿腾出一间马房供她疗伤,而是眼睁睁看着人晕死过去?”

    “好!好哇!”方导啧啧赞叹,“小宁,亏得你说!这短短一镜,竟是这么讽刺,又这么苍凉!”

    重拍的一镜异常顺利。

    窗外风雪冷冽,暖阁里众人把酒言笑,各怀心思、暗流涌动。

    秦滟就这样拖着伤躯,跌跌撞撞自后景而上。

    “老板,温一口酒。”

    腹腔受刺,她得靠点清酒来洗创。

    “来咯——”老板大声的吆喝吸引了注意,那头的道长一看,竟是秦滟!

    还没等秦滟向昔日师叔行礼问候,道长竟大手一挥:“众弟子听令!随我捉拿逆徒!”

    秦滟身体一颤,又不敢暴露自己身负重伤,只得冷声道:“我既与长平宗一刀两断,此后桥归桥,路归路,道长何必刁难!”

    道长脸色狠绝,提剑便刺:“你偷学我长平宗道术多年,我自是要为宗门讨回公道!众弟子,结阵——”

    镜头转向群演,人群熟练地交错变幻走位,惊慌的食客四散而逃。

    受伤的秦滟遥遥以剑相斗,很快便败下阵来。

    一段混战打戏过后,方导逐帧倒放视频,陷入思索。

    “小宁这段的动作,是不是稍显柔软无力了一些?”

    唐缘刚好在旁边,闻声就是一咯噔。

    方导不知道,她可是知道这位大小姐还发着烧!

    倘若再重拍一遍,不晓得宁茜的身体还能不能撑得住。

    情急之下,唐缘解释道:“毕竟、毕竟秦滟现在身负重伤,道长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她性命,所以——”

    方导回头笑了下:“你倒是跟着小宁学得不错,能说会道。”

    唐缘愣了下,继而明白方导是接受了她的解释。

    她使劲一点头:“谢谢方导!”

    方导比了一个继续的手势,客栈里的演员们再度动作起来。

    在一众看客的指点和闲话声里,秦滟面如金纸,含恨离开。

    红色的披风已经黯淡,反倒是她捂住腹腔伤口的指尖上,殷红的鲜血徐徐滴落。

    宁茜步履蹒跚地退入远景,镜头一晃,“秦滟”缓缓跌倒在漫山风雪里,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