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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练功

    御前对质最终以邢贶被押入刑部天牢结束,镇国公并非不想救儿子,可惜他当时整个人完全是蒙的,甚至邢贶被拉下去时那凄厉绝望的呼救声他好像都没听见,邑帝临走时冷冷甩下的那句“养子不教,枉为人父!”他也只是下意识地跪地谢罪……。

    镇国公“最出息”的长子邢贶一天之间从京城风光无限的贵宦公子沦为阶下囚,这件事在整个京城都传开了。而让人更为称奇的是,让邢公子最终枷锁加身的竟是一个从邕州逃荒来的弱女子,当然除了当日亲睹春兰阁的那些人,知道真正原委的恐怕也没有几个。

    第二天,白光起身给父亲施针活血后,又在院中练了会剑,接着去看望了老吉,做完这一切走进书房时,见案上放着一杯参汤,还在腾腾冒着热气,房里却空荡荡的,置办这杯参汤的主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侍候在旁。

    他坐在椅上,随手翻开最近的书册,没看几眼,便觉得思绪烦乱,快速合上书本走出书房,叫人备了顶两人抬的青布小轿,毫不起眼地穿过半个城区,来到一处简陋的宅院前。

    上前叩响斑驳的铜环,过了许久,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仆将大门拉开一条缝,一个花白的脑袋从门里颤颤巍巍伸了出来,白光说明了来意,大概因为平时少有人来的缘故,老仆脸上竟现出惊诧之色。

    二进二纵的院落,在这里感受不到丝毫的春意,只有不远处那唯一一棵已在凋谢的桃树,带着伤春的气息,孤零零的立在一扇门扉的不远处。

    老仆将他领到桃树边,房门虚掩,里面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见有人来,慌忙从榻边矮凳上站了起来,脸上现出惶恐之色,白光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大上几岁的男子,脸上挂着笑,用一种平日少见的温和语调表明了来意,男子向白光深揖一礼后瑟瑟退出,临走又往榻上瞧了一眼。

    白光将矮凳移开,游目环顾,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寻到了一张动一下似乎就会散架的藤椅坐了下来。

    刘温面朝里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白光静静坐了片刻,方道,“你这样装死,也不是长久不计,皇上该杀还是会杀你。”

    榻上的刘温没有任何反应。

    “你自己是医者,很清楚装晕被识破并不难,只要随便让个太医来看看就明白了,到时再多加个欺君之罪,只怕死后你都没脸去见列祖列宗。”

    依然没有反应。

    “我今天来,是准备要给你出主意想办法的,看如何才能助你躲过这一劫,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说完,白光小心地从藤椅上站起,转身抬腿往外走去。

    就在他伸手去拉房门时,刘温突然从榻上一翻而起,鞋也不趿,跑到白光身后“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咚咚咚……”不停地向他磕着头。

    白光转身将他托起,起身后的刘温想给他斟杯茶,却四处找不到像样的茶盏,白光轻轻摇头示意不用介怀,拉着他在榻边坐下,屋内实在寒酸不堪,除了一张破旧的床和一张同样破旧的藤椅,再加一张算不上家当的矮凳外,再无他物。

    “真是惭愧!”刘温尴尬地看了看四周,“想不到世子会屈尊前来……一点准备都没有,还请世子莫怪……”

    白光在藤椅上坐下,不理会他的客套,开口便直奔主题,“皇上正在盛怒当中,依我猜十名医者到京之前就会下旨,到时既便真有人替你求情,最多也是免受牵连,你这条命是肯定保不住的……所以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如何才能躲过这一劫,我认为……唯一的办法是装疯……”

    “装疯?”

    “刘太医还有更好的法子?”

    刘温无力地摇了摇头。

    当时定北王一口血喷出来时,刘温确实吓晕了不假,但第二次晕过去却是装的,他觉得自己再不装晕只怕会毙于当场,宋黎命人将他拖出去时,并没有按皇上说的将他“弄醒”,而是直接将他送回了刘宅。二十几年前刘温曾治愈过宋黎的母亲,或许是他还记着这份恩情,或许是觉得身死医没实在可惜,临走时,宋黎曾长叹道“可惜了,以后再有难治之病,可找谁去啊……”。

    回到自家宅中,刘温绞尽脑汁依然无计可施,不得已只得继续装晕。

    “装疯容易,让人以为真疯了不容易,刘太医可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吗?”

    刘温茫然地看着白光,片刻后摇了摇头。

    “刚说要治你死罪你就疯了,你疯得太及时,任谁都会怀疑,皇上多精明的一个人,他自然不会信,朝中又不缺谀媚阴损之人,到时自然会有人想出些损招来考验你……”

    “无非就是些折磨人的玩意而已”刘温听懂了白光的意思,轻声道,“只要可以活下去,老奴都能忍得起!”

    “本王也相信刘太医可以做到,只要忍过这一关,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刘温低头沉思,半响后才嗫嚅道,“可是……总不能一直装疯……”

    “这个你不用担心,下面的事我来办。”白光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打断了他,快速接着往下说,很显然在来之前他已经把该考虑的都考虑好了,“在皇上确信你真疯了之后,我就会找机会向他求情,让皇上赦免了你。一个疯子当然无法再行医为官,到时你自然就可以离开皇宫,再寻个远离皇城的偏僻处所隐姓埋名……凭你的医术,养家糊口应该不成问题……”

    “世子大恩何以为报,”刘温再次跪地叩谢,这次任凭白光如何拉他,就是不肯起身,喉间哽咽道,“奴才何德何能,世子竟肯如此相助。”

    “三十年前,你发妻因病去世,丧偶之痛让你大病一场,病愈后你勤求古训,博采众经,终生不再续弦另娶。十年间,你遍访天下名医,探遍深山野迹,誓医能医之人,让世人少经丧亲之痛……十五年前,你的一位故友意外身亡,留下一对孤儿寡母无人照看,你将他们收养在身边,辛苦抚养照看至今……。十四年前,你救下我重伤的父亲……”白光从藤椅上站起来,再次伸手去扶刘温,“不忘发妻,是为情,照看孀孤,是为义,悬壶济世,是为仁!本王知道,这种重情重义的仁义之人已经不多了……本王能救一个是一个。”

    刘温重新站起身来时,他怔怔地仰看着眼前这个英气逼人的大邑骄子,这张眩目得有点不太真实的脸,言谈举止间透出的持重与深邃,甚至近日暗中对他暄嚣日上的高绝身手……这个站在云端上的人物,优秀得让人嫉妒发狂,可卑微的刘温对这些并没多大兴趣,也并没觉得有多了不得。但他没想到的是,他会对自己的过往如此详熟,更没想到的是,他冷酷的表相之下竟有如此滚烫的热血。

    “我父王病得太重……”白光没去看刘温的目光,边将他扶着按在榻上坐好边说道,“世人对医者有太多的误解,岂知世上哪有真正包治百病的神医,即使真有……也只能医病不能医命。”

    刘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没有伸袖去抹那两行老泪,而是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青年,吸掉流到嘴角的泪珠,咧开嘴笑了起来……。

    这是被理解后情不自禁的哭,也是被体谅后发自心底的笑,或许他此刻已经将面前这个年轻人当成了自己的知音。他拿着七品供奉的奉禄,住着京都最简陋的房子,吃着最粗糙的食物,干着最危险的工作……然而这一切他觉得并没有什么,这本就是自己该做的,他不需要别人的褒奖与赞誉……他需要的,或许只是自己竭尽全力,耗尽心血后的那份对医者的尊重和理解。

    临走前,白光从衣袍中拿出一个包裹放在他的枕边,然后拍了拍他的肩,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刘温大概知道包裹里装的是什么,这次他没说道谢之类的话,有些东西,记在心里就好。在将白光送出府门时,他竟莫名期妙说了一句,“从此山高路远,还望今生能有再见世子之时。”

    当天下午,刘温疯了的消息就有人禀报了邑帝,正如白光猜测的一样,邑帝不信反怒,认为刘温畏罪装疯,并当即派了两个御史前去察看。

    皇上选的这两人,可是出了名的刑名高手,以前也不是没人为逃脱罪责装疯卖傻,但最终在他们层出不穷、阴损残忍的招数下现了原形,那是比死还要难受的煎熬。

    据说疯子是不怕痛的,所以验证起来就非常简单,只要达到常人难以忍受的程度,如果对方依然不痛不痒,谈“笑”如初,那就是真疯了。

    当刘温被带到面前时,两人用各种刑具轮番上阵测试,诸如用木工钻扎大腿,铁钳拔指甲,盐水浇伤口……等等,可等这一切都试完后,他们却惊奇地发现,面前这个孱弱的糟老头子居然真没有任何变化,该流涎水还是流涎水,该双目滞呆还是双目滞呆,该傻笑还是傻笑……。

    他竟然真的不知道痛。

    因此两人断定,他是真疯了。

    可邑帝依然将信将疑,这次他派了另外两个人去暗中察看,他相信,人只有在最松驰的状态下才会呈现最真实的样子。

    为了不让刘温事前察觉,两人选择在刚入夜时分行动,他们舍府门不入,而是越过刘家围墙偷偷潜入宅中,刘温家的围墙实在太好爬了,两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潜到了一处有光亮的地方……。

    在刘宅那唯一的一棵桃树边,两人看到了让他们惊心动魄的一幕……

    只见刘温正趴在地上,左手提着一盏灯笼,右手抓住一砣东西往嘴里直塞,“叭叽叭叽”吃得正香,吃一口还不忘大声呼喝一句“美啊!”。因看不真切,两人便又悄悄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蹲在地上大口呕吐起来。原来刘温抓在手中的东西形状蜷曲,还在冒着热气,唇角边满是淡黄色的渣滓……。

    他正在吃狗屎!

    刘温听到背后有声音,转过头去看见两人,忙兴奋地从地上抓了一把狗屎往两人扑去,“你们也吃,吃,吃!”

    在刘温的大声邀请下,两人慌不择路,落荒而逃……。

    从刘温家出来后,白光回府换了身青衣短装,独自骑马悄悄出城而去,深夜回府时,手中多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月容儿瞟了她一眼,忍住没问,将早就温好的汤粥端到书房的矮几上,然后无声地合门而出,白光站在帏帘前一动不动,似乎在想着什么,不时会去书架上翻找书籍,然后再伫立苦思,如此直到深夜方睡。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起来了,早早用过月容儿替他准备的早点,将小童叫到自己那间小药房,两个男人在里面整整捣鼓了一个上午。

    用过午膳后,白光书房闭目假寐片刻,等到日过中天,独自骑马来到康王府,年轻的康王恢复得很快,已经可以下榻稍稍走上几步了。武奕见到白光后,便吵着马上要去见他父王,白光见他伤没好利索,坚决不同意,武奕却执意要去。一个怎么也不让,一个打死也要去,推搡之下不小心碰到武奕的伤口,痛得他一阵嘶嚎,白光趁他只顾着痛的当口,竟然毫无同情心地拔腿就跑,片刻功夫不到,人已逃得没了踪影……。

    武奕痛得嘶嘶倒吸着冷气,对着他遁去的方向恨恨道,“让你跑,让你跑,当心出门踩到狗屎!”王府的几个下人见一向严谨持重的世子还有如此有趣的一面,再闻尊贵的康王殿下竟如一个乡野村夫般口出污言,不由暗暗好笑。

    时间过得很快,内阁钧令发出后的第四天中午,五州十医就已经在京聚齐,还是由各知州亲自带队前来。邑帝在殿前召见他们后,就带着一齐奔向定北王府,这次朝臣除了聂北护驾,太子、临王还有康王三个最得势的皇子外,并没有别的臣子跟着前来。

    被邑帝寄予厚望的十个名医依次给白起诊完脉后,开始聚在一起对病情进行会诊。邑帝坐在椅子上耐着性子等着他们,可这一等就是四个多时辰。焦急的皇帝除了来回踱着步,也不敢太催他们,他只是不停地看着墙上的钟漏,隔一会就打开窗格的帏帘往外看……。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室内的光线在一点一点的变暗,邑帝的耐心也被黑暗一点一点地吞噬,当廊下掌起第一盏灯时,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看着黑压压蜷缩在自己面前的十个医师,一种不祥的预感向他沉沉压来,压住心头的慌乱,皇帝深吸一口气后问道,“到底要如何治?你们商量好没有?”

    没有人回答他。

    绝望的邑帝走向前去,猛然抬腿狠狠一脚将最近的一名医者踢翻,伸左脚踩在他的脖颈上,接着从腰间拔出一枚短剑,夜色中闪着寒光的剑刃瞬间插入此人嘴中,“既不应言,留之何用!”剑柄随后还在掌中左右旋转了几下,此人一声含糊的惨呼过后,便痛昏了过去。

    邑帝握住殷红的短剑接着向另一名医者走去,绝望与悲愤已经让这个大邑天子彻底丧失了理智,就在他再次扬起手中之剑时,最后排的一名医者说话了,他抬起头颅,雪白的长须在明黄的烛光中摇曵,这位年逾古稀的老者一副豁出去的表情,大概觉得横竖都是个死,还不如选择一种痛快的方式……。

    他两眼直视着当今天子,用一种悍不畏死的语气大声说道,“王爷之病……我等治不了!”

    刺耳尖锐的声音在室内回荡,带着死亡般绝望的回响,邑帝眉尖一挑,挥手将手中之剑掷出,一道幽蓝之光向着声音的来源方向激射而去,老医闭上双眼,准备坦然受死。

    虽说年迈力乏,但邑帝毕竟也是历经铁血征战之人,又在盛怒之下,这一掷力道奇猛,准头奇正,直直射向老医师的咽喉……。

    白光心中泛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皇帝的每一次疯狂举动,都在不断加深世人对父亲的误解,这份宠爱实在让人难以消受,但你又没法去阻止,他只得无力地闭上双眼……。

    “你干什么?”

    邑帝愤怒的声音传来,白光重新睁开双眼时,烛光之下,只见武奕跪在那名老医的前面,面白如纸,那柄天子之剑静静躺在他的身旁……。

    “老七,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还不快退下!”临王武邺厉声喝斥自己的弟弟,紧走几步扶住浑身颤抖的父皇,低声劝慰道,“父皇,别动怒,龙体要紧、龙体要紧……”

    太子见武邺出来讨好父皇,知道此时自己不出来说话,终究不妥,心思急转之下,走近几步跪在邑帝跟前,苦苦哀求道,“父皇,七弟年少轻率,惹父皇生气,儿臣这就让他回府自省……”见邑帝没说话,知道心里已经默许,叩拜起身后赶忙去拉武奕,希望他就坡下驴跟着自己离开此地,过后父皇气一消说不定便不再追究此事。

    无论杀得对不对,天子之剑不可阻拦,这种罪可大可小,往严重了说是有逆心,往轻了说是劝谏不当。既使要杀的是自己至亲,天下也没几人敢去挡天子飞过来的剑。

    可太子一拉之下,发现自己这个弟弟并不领情,他依然跪在那里,可能因刚才的剧烈动作牵扯到伤口,也可能因惹了大祸心里害怕,他浑身轻颤不止,却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

    邑帝气得还没开口,武邺边抚着父亲的背边火上浇油,“老七,你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你要代父皇执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