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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哭 2

    (五)

    下午卖唱,晚上开酒吧。

    酒吧名叫“浮游吧”,取自《诗经?曹风?蜉蝣》: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很多年之后,有人说浮游吧代表了拉萨的一个时代。

    当年的浮游吧藏在亚宾馆隔壁的巷子里,英文名曰:ForYouBar。

    因为这个英文名字的缘故,当年很多穷游的老外常来光顾,他们可能觉得这个名字非常浪漫,于是招牌底下时常可以看见小男生向小女生告白、小男生向小男生示爱。

    我从小学美术,英语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英文水平烂到姥姥家,字母是24个还是26个一直都搞不清楚,为了酒吧的生意不得不拜托妮可帮我搞英文速成。

    她当真厉害,教了我一句酒吧万能待客英文,那句英文就四个单词:Coffee?Beer?Whiskey?Tea?(咖啡?啤酒?威士忌?茶?客官您要喝哪一种呢?)

    这句话直奔主题、直截了当、百试不爽,当真好使,我一直用到今天。

    妮可当年在浮游吧当会计,她长得乖,是我们酒吧的吉祥物,人人都喜欢逗她,一逗她她就乐,一乐,脸上就开出一朵花。

    我说:妮可你这样很容易笑出一脸褶子来的,回头嫁不出去砸在手里了可如何是好?

    她慌了一下,手捂在脸上,顷刻又笑成一朵花。

    她说:或许有些人不在乎我有没有褶子呢。

    她说的那个“有些人”我们都认识,我不再说什么。

    好姑娘总会遇见大灰狼,妮可也不例外。

    她那时候爱上的是一个渣男,脚踩两只船的极品渣。

    墨分五色,浪子有良莠,有些人走江湖跑码头浪荡久了,养出一身的习气,张嘴闭嘴江湖道义,转身抹脸怎么下作怎么胡来,这种人往往隐藏得极好,像只蜘蛛一样,慢慢结网,然后冷不丁地冲出来祸害人。

    渣男嘴甜,表面功夫做得极好,女孩子的心理他吃得透透的。他知道小姑娘都期待一个完美的故事,于是给妮可画了一张饼,从追她的第一天起就说打算娶了她和她举案齐眉一辈子。

    妮可爱上那枚渣男时,并不知他在内地已有女友,渣男也不说,直等到妮可深陷情网时才吐露三分,他解释说内地的女朋友重病在身,现在和人家分手,等于雪上加霜。

    他说:妮可,我是真的爱你,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为了咱们的将来,你能别去在乎那些不重要的事情吗?

    他吃准了妮可不舍得和他分手,逼着妮可默认了自己脚踩两只船的事实,只推说时间可以搞定一切。

    妮可第一次谈恋爱,莫名其妙成了个“三儿”。

    渣男和自己内地的女朋友打电话发短信的时候,不怎么避讳她。

    妮可单纯,半辈子没和人红过脸吵过架,她可怜巴巴地喜欢着他,憋了一肚子的委屈说不出口。她是客家人,对感情一根筋得很,心火烧得凶了,就冒死喝酒浇愁。

    她有哮喘,两瓶拉萨啤酒就可以让她喘到死。我们胆战心惊地把她弄活,转过天来客人少的时候,她又自己一个人躲到没人的角落抱着瓶子喝到休克。

    酒醒了以后她什么也不说,只说自己馋酒了不小心喝多了,然后忙忙活活地该洗被单洗被单,该当导游当导游,该当会计当会计。

    这个傻孩子苦水自己一个人咽,并不去烦扰旁人,找人来当垃圾桶。那时候我们都只知她感情不顺,具体原因并不清楚。

    我蛮担心她,有时在唱歌的间隙回头看看她,她独自坐在那里出神……这场面让人心里挺难受。

    我那时年轻,女儿家的心思琢磨不透,劝人也不知该怎么劝,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我说:妮可,别让自己受委屈。

    她脸红了又白,轻声说:这是我第一次谈恋爱,总要努力去试试哦……

    她又说:不要担心我……也没那么委屈啦。

    她实在太年轻,以为所有的爱情故事历经波折后都会有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话说,你我谁人不曾当局者迷过呢?

    (六)

    那时候,我们一堆人几乎24小时待在一起,妮可例外,她谈恋爱的那半年,几乎每天都会消失一会儿,不用说,一准是约会去了。

    爱情和理智是对立关系,恋爱中的女人情商高于智商,她那段时间偷偷买了眉笔粉饼,脸擦得明显比脖子白,我们都发现了,就她自己不觉得。

    有一次她打电话时,被我听到了。她用两只手抓着话筒,轻轻地说: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我没别的意思……好了,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她每次约会的时长不等,有时候半个小时,有时候三五个小时。我们摸着一个规律,但凡她半个小时就回来,一准是瘪着嘴闷声不说话的,不用说,约会时又受气了。她回来的时间越晚心情就越好,有时候到了酒吧夜间开始营业时才出现,哼着歌,眼睛弯弯的,嘴角也是弯弯的。

    妮可蛮负责任,在我的印象里,她谈恋爱的那段时间好像从未误工过,每天晚上开工时,她都会准时出现。

    但有一天,妮可消失了很久,晚上也没来上班。她从半下午出门,一直到半夜也没出现。

    那天太忙,没顾得上给她打电话,半夜我们回客栈的路上还在猜她会不会夜不归宿,等回到客栈了才发现不对劲。

    妮可的房间是在大门旁,隐隐约约听到她在房间里哭。

    我和二彬子跑去敲门,怎么敲也敲不开,二彬子比我性急,一脚踹开了小木门,妮可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哭,不知道她哭了多久,哭肿的眼睛早已睁不开了。

    我过去拉她,冷不丁看见腮上半个清晰的掌印。

    我气得哆嗦起来,问她:谁打的?!

    她已经哭到半昏迷的状态,拨楞着脑袋含含混混地说:自己,自己摔的。

    自己摔的能摔出个巴掌印吗?!

    我问:是他打的吗?说话!

    无论怎么问她,她都不肯多说,只是哭,再不肯多说一句话。我和二彬子搞来湿毛巾给她擦脸,她一动不动地任凭我们摆布,面颊刚擦完又哭湿,红肿得像桃子,折腾了半天才把她抬上床盖上了被子,不一会儿枕巾又哭湿了。

    我咬着后槽牙说:妮可,你先睡,有什么话咱们明天说,需要我们做什么你只管说。

    暴力不解决问题,但解气。她只要一句话,我们连夜把渣男打出拉萨。

    但她死扛着什么也不肯说,只是哗哗地淌眼泪。

    在关上门之前,她终于肯开口了。

    她声音低低地轻喊:哥……

    我说:嗯?

    她说:哥……你们屋能不能别关灯?

    我们没关灯,一直到天亮,都隐约听得到对面妮可房间里传来轻轻的抽泣声。妮可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街面上的人问她哪儿去了,我们只推说她身体不舒服不想出门。

    第三天,渣男找到酒吧来了,他大大咧咧地推开门,张嘴就问:欸,那个谁,妮可怎么不接我电话?

    又说:一吵架就玩失踪……女人啊,真麻烦。

    之前碍着妮可的面子,大家对渣男都还算客气,他来喝酒并不收酒钱,偶尔也称兄道弟一番。渣男知道我们和妮可的关系,很是不把自己当外人,素日里言辞间很是百无禁忌。

    我们一干人来拉萨是来过日子的,并非来惹是生非的,开酒吧和气生财,遇到说话口气硬的人也都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久之,渣男以为遇见的是一群只会弹琴唱歌的文艺青年。

    他犯了一个错误,错把文氓当文青。

    氓是流氓的氓。

    还没等我从吧台里跳出去,二彬子已经满脸微笑地迎了上去。

    渣男是被踹飞出去的,四脚朝天滚在台阶下,然后一路连滚带爬,被一堆他心目中的文艺青年从浮游吧门口打到了亚宾馆门口。

    过程不多讲了,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渣男尿湿了裤子,磕掉了一颗门牙。

    二彬子是北京通州人,来拉萨前的职业是城管。

    我们等着110上门,一直没等到,渣男被打跑后没再出现,事情就此画上句号。

    后来知晓,那天渣男和妮可约会时随身带了一份合同,他想要妮可在合同上签字,并说了一个交换条件,他说:你把客栈给我一半,我回去和她断了,全心全意和你在一起。

    妮可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番话出自面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之口?

    妮可苦笑,问:你爱过我吗?

    渣男说:爱啊,一直都爱啊。

    妮可接过合同,她说:如果你已经不爱我了,早点儿告诉我好吗?

    渣男说:你胡思乱想什么,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啊……快点儿签字吧,亲爱的。

    他脚踩两只船,她忍了。她以为他知晓她的隐忍,幻想着能忍到他良心发现的那一天,没承想他并没有良心。

    所有的幻想和期待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合同在妮可手中被慢慢撕成雪花,一扬手撒满了人行道。

    渣男吃了一惊,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吃定了妮可,惊讶瞬间转化为恼羞成怒,他抬手抽了妮可一个大嘴巴。

    女人容颜逝去要十年,男人贬值不过一瞬间。

    妮可没哭也没闹,甚至没再多看他一眼,她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走回仙足岛,关上房门后才痛哭起来。她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在此之前她的世界一片单纯,从未有过如此汹涌的伤心。

    听说,每个好姑娘都会遇到一只大灰狼,据说只有遇到过后才能拥有免疫力,有免疫力是件好事,可大灰狼留下的阴影呢?

    事情过后,我们一度很担心妮可的状态,有大半个月的时间,我们带她去踢足球,带她爬色拉乌兹逃票去色拉寺,希望大汗淋漓能代谢走一些东西,诵经声能带来一些东西。

    她乖乖地跟在我们旁边,看不出有明显的异样,和以前相比,只是话变得很少。

    之前那个乐呵呵的妮可去哪儿了?我们想让妮可快点儿好起来。

    我们满屋子“破四旧”,努力销毁渣男的一切痕迹,搜出来的零碎装了半编织袋:妮可给他织了一半的围巾,妮可给他缝的手机套,妮可给他拍的照片……还有他唯一送过妮可的礼物:一只杯子,上面印着一行字:我一生向你问过一次路。

    问你妹啊问,满世界玩得起的姑娘你不招惹,偏偏来祸害一个傻姑娘。

    我一脚跺碎了杯子,硌得脚心生疼。

    渣男学过两年美术,他追妮可的时候,曾在妮可客栈的墙壁上画过一幅金翅大鹏明王。怕妮可睹画伤情,我搞来乳胶漆把那幅画涂刷干净。

    我在那面崭新的墙上画了一只硕大的卡通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童花头,还有一对笑笑的小对眼。

    又在卡通小姑娘旁边画了一堆脑袋,众星捧月般围在她周围,有的小人儿龇着牙抠鼻屎牛牛,有的小人儿摆出一副黄飞鸿的姿势,有的小人儿抱着吉他嘴张得比脑袋还大,所有的小人儿一水儿的斗眼。

    妮可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画画。

    她问:哥,你画的是什么?

    我说:喏,这是你,这是咱们一家人,咱们一起在过林卡(藏语,郊游或野炊的意思),高高兴兴地一直在一起。

    我说:妮可,你是不是很感动?感动也不许哭啊。

    她一下子用手捂住眼,脑袋上下点着,带着哭腔说:嗯嗯嗯……

    我说:这才是好姑娘……哥哥请你吃个大苹果吧。

    我挥手在卡通小姑娘旁边画了一只大苹果。

    (七)

    妮可满血复活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没过多久,每天早上甩床单的啪啪声又重新响起来了。

    我照例每天穿着底裤冲出去抱床单、闻床单。

    她照例满院子撵我。

    我一度想撮合她和安子。

    安子也住在仙足岛,他租了房子想开客栈,但不知怎么搞的,开成了一家收留所,他们家连客厅里都睡满了人,全都是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的全国各地的朋友,没一个客人。

    有些朋友讲情调,直接在客厅里搭帐篷。大部分的穷朋友对物质的要求没那么高,一只睡袋走天涯。

    安子性情纯良,对朋友极好,他没什么钱,但从不吝啬给浪荡天涯的游子们提供一个免费的屋檐。他极讲义气,是仙足岛当年的及时雨呼保义。

    安子家每天开伙的时候那叫一个壮观,一堆人围着小厨房,边咽口水边敲碗。没人缴伙食费,也没人具体知道这顿饭要吃什么,每个房客你一把葱我一把面地往回带食材。

    掌勺大厨是安子,他守着一口咕嘟咕嘟的大锅,拿回来什么都敢往里面放,然后一把一把地往里面撒辣椒面。

    他是川人,做菜手艺极好,顿顿麻辣杂烩大锅菜,连汤带水,吃得人直舔碗。

    我们时常去蹭饭,吃过一系列组合诡异的菜肴:猪肉西红柿炖茄子、花生土豆煮扁豆、牛肉燕麦香菜折耳根面片子汤……

    我们吃嘛嘛香,他是做嘛嘛香。

    那么反社会的黑暗料理食材搭配,也只有他能驾驭。

    安子长得高大白净,文质彬彬,典型的阳光男文青。

    他那时在一家小报社工作,跑社会新闻也写副刊杂文,靠条数领绩效工资。可拉萨就那么大点儿地方,哪儿来那么多事件新闻啊,有时候跑一整天,一条也搞不来。安子没辙,就拽着客栈里的人一起编心灵鸡汤和人生感悟凑版面。他客栈里的人普遍太“仙”,张嘴不是马尔克斯就是杰克?凯鲁亚克,于是他经常跑到妮可的客栈来凑臭裨将。

    那时大家都年轻,没什么社会阅历,编出来的文字一派校园文学气息。

    大家七嘴八舌,安子默默写笔记做整理。安子是个大孩子,编完了还要大声朗诵,各种文艺范儿,各种陶醉,各种自我肯定。

    我烟火气重,听不来白衣飘飘的年代,他念他的,我玩我的俄罗斯方块。妮可的纯情度比安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安子的文艺朗诵是她的最爱,听得高兴了经常一脸崇拜地鼓掌,还颠颠地跑去烧水,问人家要不要喝豆奶。

    豆奶香喷喷的可好喝了,我也想喝……但她只冲给安子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