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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集素衣如雪

    往见飞帝的行程固然不如郭鍼想象中糟糕,却也终究差强人意。

    但就虞玄英所见而言,其实这位出奔天子是当世第一流人物。

    飞帝才学渊博,勇武绝伦,堪称文武兼备的一代豪杰,唯独其人刚暴激烈,有凛然不可侵之意态。

    如此人物,若为学派宗师祭酒,为一国主政卿相,为军旅将帅,皆游刃有余,唯独作为一位和光同尘、包容万物的君主,实在不足。

    尤其是作为列国诸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却身处王庭日渐衰颓的乱世,更是莫大的悲哀。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任凭如今的飞帝如何落魄,仍是出入有车舆、锦衣玉食的贵胄皇族,而今时今日的虞玄英,是全然无有必要、更无有资格去同情这样一位人物的。

    身在天地之间,人生如逆旅,虞玄英仍在路上,此番是去渐期国。

    之所以去渐期国,本无甚目的,只是北辰、渐期二国相邻,又同为前朝后裔,民风相近罢了。

    但行至渐期国与北辰国交界处时,骤然遇上一阵雨。

    先是微雨迷蒙,朦朦胧胧,如薄雾似轻纱,扑面而来,柔和得几欲使人沉醉;未几雨势却愈渐转大,伴随惊雷霹雳,轰然倾盆。

    虞玄英仰望已被遮天蔽日的雨水挡住的灰蒙蒙天空,说不出的忧郁。

    一路不见村舍城郭,连人烟也无有,或许只是虞玄英不明北地国情道路,错过了人家。

    行至第七日上,雨势未见消退,反愈加转大,南国游士为北地寒气所侵,终于病倒。

    起初只是昏昏沉沉,行路依然健步如飞,尚有余力自嘲苦笑。

    “当初有一位圣贤跋涉千里至南方,阻止一强国侵攻弱小,来时却为小国门吏所阻,在城门淋了一宿雨。我此番处境,岂不正与那圣贤相同?”

    虞玄英乐观地想着,却不料又过一日,病情加重。

    浑身的燥热与雨水的湿冷交织,满目是黑白二色交替轮转,他以剑鞘作拐杖也难免倾倒的身形。

    “……决不能如同虫豸一般,籍籍无名地死于此地!”

    这是虞玄英昏迷前最后的念头,却止不住一头栽倒在地。混沌之间,隐约听到说话声。

    ——“有人死在此处!”

    是武士的声音。

    ——“且先看看……”

    是一个清冷的女声发令。

    然后黑暗如潮水般涌上。

    虞玄英做了很长久的梦,梦境里,他被一位诸侯雄主相邀,列为卿士,主理国政,又变法强国,励精图治,邦国由此定鼎称霸。

    但故事的后半截,却不尽如人意。

    君王的猜忌、同僚的敌视、尾大不掉的旧贵族势力、贪婪索取无休无止的新兴卿士……邦国的沉疴滥疾似乎在一瞬间骤然齐发,功成名就的新任相邦焦头烂额,转眼从云端跌落而下。

    梦境的最后,是黯然离去。

    “此邦之人,不可与明。”他这样说,而后,忽有所觉,睁开眼睛。

    窗外是潇潇的雨声,依旧不歇,自他昏迷倒下,似乎不过片刻间事。

    但虞玄英又分明记得过了许久。

    梦中岁月,咫尺十年,又岂是一句虚话呢?

    虞玄英从塌上坐起,望着窗外细雨出神。

    他此刻在一座精致居所,三面有浅色纱幔笼罩,一面垂下珠帘,暗香幽微,看样状是一处女子闺房,榻前长案,摆放着自己的佩剑与行囊,旁处是游士们奔走列国用以彰明身份的竹质传符。

    此时有琴音如水,回荡在四周。

    琴声是极清冷的,一如琴的主人。虞玄英透过珠帘垂下的纱幔,看见少女窈窕的腰肢与素色的衣裙,如雪一般的纯白。

    她未回头,虞玄英也看不见她容颜,但这不重要,他起身佩好剑与行囊,取好传符,虽还带着潮湿的水汽,却已准备离开了。

    琴音戛然而止。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受人救命之恩,却一言不发径自离去的。”声音清冷,如切冰断雪,直刺人心。

    虞玄英停下脚步,面上不见尴尬之色:“孤身穷游之人,身无长物,实在没有值得报答的了。权且先留个名字,在下虞玄英。”

    “我知道你。若非如此,何须救你?”

    虞玄英目中讶色闪过,他辗转于北辰渐期之间时亦与几位游士浅交论道,但自忖名声尚不至于到传扬列国之间的地步。

    他索性不去多想:“……倘若姑娘不弃,且等在下他日出任诸侯之卿相,即便是千金相报,也未尝不可。”

    “你听说过井中之蛙么?困顿于一隅之地,而自以为一方天地。”清冷的声音讥讽,“又像是河伯以波澜壮阔自得,及至沧海,水天相接一望无际,方知己之渺小。”

    虞玄英惊讶于这女子的才学之广博,经文典故信手拈来,遂也笑着说:“困顿于井中淤泥之间的又岂止蛙蟹之属,安知我不是浅水之潜蛟,只待风雨便能乘雷腾飞,一展雄图抱负?”

    虽然如此反驳,他却已不能将这女子当做徒有身份美貌的愚昧妇人来对待,虞玄英回转身,流苏垂落,依稀只能见身形婀娜。

    更有轻纱覆面,遮挡容颜,但一双眸子晶亮清浅,似乎能看透人心。

    她发出清冷嗤笑:“果然是一丘之貉,厚颜无耻。不过也是,若非如此,郭鍼那个自视甚高的蠢货又如何会对你推崇备至?”

    虞玄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警觉性大减:“姑娘认得郭先生?”

    “他是我表舅。”女子淡淡说,并未因此表现出什么亲近来,反带着隐约的厌恶:“我是渐期国顾青影,此处是赜县。”

    “……听说过。”虞玄英恍惚想起,其实只有隐约的记忆,那是行走于北辰、渐期之间时,偶尔在街头巷尾的酒铺食肆,听过往的客商、行人、士子说起的。

    “——渐期国这一代年轻贵女中佼佼者不少,而顾氏犹多,如顾青影、顾紫月诸人,皆有公主封号,主掌封邑,胜过列国寻常卿大夫……”

    虞玄英肃容说:“原来是青影公主。”

    这是封号,亦是尊称。但顾青影不以为意:“不必客套。此时救你,并非因郭鍼之言,是有事物叫你处理。”

    她说话时,容色声音始终平淡,但其中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难以掩饰。

    “请说。”虞玄英诚恳言道,其实内心不如表面上死板,他打定了一旦事有不妥即抽身而走的主意。

    顾青影掀起珠帘,经过虞玄英身侧时,暗香浮动,虞玄英用眼角余光看到她黑瀑般的乌发用一支银色青鸟钗束起,英气飒飒。

    “时节已入深秋了。”顾青影说,虞玄英听着,不明所以。

    “果然你们这些所谓的‘名士’‘国士’之流都是如此,从来只知争杀窃夺,除此之外的生民即如蝼蚁,不值得你们看上一眼。”

    顾青影轻叹一声,但也不见如何失望,她淡淡说:“……赜县地势奇异,每至秋冬之交,雨水深重,连绵月余,今年犹甚。”

    虞玄英才智超绝,顾青影只说两句,他已有所觉:“灾祸。”

    “不错,正是天灾人祸。”顾青影未被面纱遮挡的晶亮眸子难得露出奇异之色。

    “连月大雨,河口决堤,冲垮屋舍,是为天灾;随后冷冬来临,民众流离失所,力弱者曝尸荒野,力壮者沦为盗匪,此为人祸。受灾之重,以我的封地为最。”

    她转首看去:“请问这位……虞先生,有什么高妙的谋划吗?”

    “自然是没有的。”虞玄英毫不迟疑地说了一句便停下,故意不言语,在顾青影冷意越来越重的眼神中他只能继续。

    “……上天降世之灾劫,非人力所能阻挡。既无能为力,所能做的也唯有在灾后尽力补救罢了。”

    “人事繁杂,统筹兼顾,谈何容易。”顾青影说,蹙起秀眉。

    这亦是她最为难之处。

    虽为渐期国诸多贵女之中的佼佼者,顾青影本身仍是一个及笄未久的少女,碍于年岁阅历,才能并未成长到绝巅,对处置繁琐杂务亦不能得心应手。

    “郭鍼靠不住,推荐足下之后便又失踪了。”顾青影冷冷说着,“虽不知是否靠谱,眼下也别无他策。”

    虞玄英听出了她的意思,本想拒绝的,但内心却不可抑制地蠢蠢欲动。

    “这岂非正是一个展露我才能的大好时机?”他这样想着,将要拒绝的话语吞咽下去。

    周游列国已久,今年二十四岁的虞玄英尚未入仕诸侯受到重用,在大夏九州之地,仍是一介籍籍无名的游士。

    “若不能闻名于天下,岂非辜负了这一身所学!”

    老人的声音又似乎回荡耳边,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