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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5章 重新遇到了他

    朔风吹灭了漫山红叶,吹来了纷纷白雪。

    又是一年末,金凌的周岁生辰也到了。

    一早起来,就看见窗外尽是皑皑素白。碎雪落在墙垣的潇湘竹上,满目浓重的莲青愈发冷冽。

    我坐在妆镜台前,锦儿在身后替我绾发。呆呆地望着铜镜里的人,我觉得心中纷繁——

    我不想去金麟台。

    不仅因为那里充斥着悲痛欲绝的回忆,还因为金光善的蠢蠢欲动。我不知道他会做什么,而金麟台又彻彻底底是他们的地盘。去了那里,我总有一种任人宰割的不适感。

    关于江澄的问题,我仍然没有想好该如何跟他开口。更没想到有什么像样的理由,既可以不让金光善找出漏洞——以长辈的身份替我决绝,同时说服大哥,又能让江澄觉得我不是在胁迫他。

    可问题就在,相对和缓的方式,会给金光善太长的时间准备——他有太多刁钻古怪的理由可以驳了这门亲事。但突如其来的又像是我在逼婚,江澄连选的机会都没有。

    “小姐,你别难过了。若真是因为金公子的事,今日咱们不去就是了——何必平白伤心难过呢?”

    我从镜子里看向锦儿,“我是金凌的姑姑,他今日周岁,又有抓周礼,我怎么能缺席?我想,轩哥哥也是希望我去的。”

    “可是小姐,”锦儿皱着眉,不情不愿地替我簪上发钗,“你这月余来都心事重重的——若金公子还在世,他必定不愿意让你这么难过!”

    “没事,你别总是这么担心。”握了握她按在我肩头的手以示安慰,我对她笑道:“去把我给金凌准备的贺礼拿上——看时辰咱们也该走了,免得让大哥他们等得太久。”

    给金凌的贺礼,是我去年没送出去的那两条足链改的。我学了许久,将丝扣改成了活扣,方便调整大小。那双金色的小铃铛一晃就会轻轻作响,很是好听。但我看着,也徒留沉默。

    因为轩哥哥去世不过一载,我不想穿得太艳。可金凌的周岁是大事,太素净了也不合适。最后还是由秋痕挑了一条藕荷色的缎面齐胸襦,外面穿一件宝蓝色的直襟小袄,胸口处用缎带系上,也算得体。

    披上那件那件金丝绣梅花图样的狐皮大氅,我扶着锦儿的手,踏过白雪,去寻大哥和哥哥。

    我们到的不算早——听说,江澄早就到了。

    按道理来说,丧期三年内不该操办大事,可中原实在看中周岁。于此,金光善也只请了江氏和聂氏,没有再多请别家。

    至于请我家,有部分原因是我自小在金麟台长大,还有大哥声名在外又是亲戚的缘故。但大概,也有他的私心。

    前脚刚到,还没来得及去正殿和金光善问好,就被前来的凝霜告知说姨母身体不适,叫我先去陪陪她——送礼问好的事不着急,可以先缓缓。

    我觉得姨母大概是有什么事要和我交代,想了想后让锦儿带着礼物和哥哥他们先去。而我则跟着凝霜,一路来到露华殿——自从姨母回到金麟台,她就搬离芳菲殿偏殿。

    下雪时,四周都静谧无声,唯独能听见踩雪发出的“吱嘎”声。院子里的海棠枝覆满了白雪,就连那架秋千榻上都落了雪。俶尔有风,携着雪粉迎面扑来,落在衣裙上,沙沙响着,留下一片冰冷的潮意。

    门前的婢女为我掀开幕帘,房内一阵暖意散出来。我抖落了肩上的碎雪,去了大氅,递给秋痕后,走进屋内。

    只见姨母半倚着窗边的小几,蜷腿在暖炕上。她身后跪着一个小姑娘,差不多是和芸儿一样的年纪,正在为她用梳子篦头。

    大约是听到了动静,她这才懒懒地睁开眼睛道:“来了?”

    我走过去坐在她对面,乖巧地唤了一声“姨母”。

    她挥手屏退了其余一众婢女,独留了秋痕和凝霜两人在门口。姨母将放在一旁的一盏金骏眉推给我,示意我先润润嗓子。

    茶汤的温度刚好,既不烫的过分,又在这天寒地冻的冬日给我带来阵阵暖意。

    我放下茶盏,问道:“姨母,你叫我来,可还是为了上次的事?”

    只听她长叹一声,“是。这毕竟并非小事,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因为冲动,更不要因为金光善会有什么动作——对他,总还是有办法的。”

    我瞧了她半晌,笑了出来,“怎么,泽芜君便可以先做安排,江宗主却要我是真心实意?姨母,天下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姨母抬手捏了捏眉心,我忽然发现,她现在皱眉的次数比以前多了,“小宝,你知道他们二人的不同——泽芜君是怎样的性子,江晚吟又是怎样的性子——你别在这儿跟我装傻。”

    “再者,蓝氏尚有蓝启仁,若当真有什么差池,还有他为你做主——莲花坞呢?”

    “姨母,你多虑啦。”我握住她手,姨母的手冰凉冰凉的,像是在雪地里走了很久,“只要聂氏如旧,只要金光善还没倒,只要我和江澄对彼此还有价值,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你最开始想给我定亲,只是为了免得他们打我的注意。那只要宗门显赫,定谁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而江澄能帮到我更多,这么好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你到底有没有明白,我到底想让你考虑什么?”姨母看起来头疼极了,“我要你好好考虑自己后半生的安乐与幸福。”

    我看着她,这才意识到,其实姨母远比我想得了解我——她如此迟疑,不肯松口,不是因为觉得我和江澄有彻骨之恨。而是看到了江澄身上那仅有的一点变数,所以她才会这么担心——担心我会成为第二个“虞夫人”——在嫁入莲花坞以后越陷越深,最后沦为仙门百家的笑柄。

    至于蓝曦臣,她看中的是他的温和,还有我对他的平常心。

    如此一想,其实我也觉得有道理。毕竟,这是一个可以全身而退的好办法。

    少年心性似好似坏,总是抱着一腔热血、满怀一腔孤勇去挑战未知的未来——心中的天平,只要一边多出了一星半点,就会不断倾斜,为它加上更多的筹码。

    所有的理由都是附庸,而真正的因由,却不能够被承认。

    “姨母,有些事我不说,你大概也知道。”我低下头去,忍不住偷偷地笑,就像小时候看画本子,看到文中的公子低头在小姐的耳边低语。“若你未曾提过泽芜君的事,或许我这辈子也想不到江澄。”

    可你告诉我了。而我,也想到了。

    这念头就像是藤蔓,一旦破土就肆意地疯长蔓延,直到遍布心间——我不敢说到底有多刻骨铭心,但不甘在我想要让步时便推着我向前。

    “所以,我想好了。”

    就是他。

    姨母撑着额角,闭着眼睛,不肯定也不否认,只说了句,“罢了。”

    我见她不肯再多说,也就乖觉地端起茶盏,一点点地小口抿着温热的茶汤,独自发呆。没一会,便有小厮通报说抓周礼要开始了,还请夫人和二小姐前去观礼。

    待那小厮离开,姨母才又开口道:“我已经问过江晚吟的意思了,他没有直言反对,只问以什么样的由头求娶——毕竟,你们二人之前没有半点那样的意思。”

    我惊讶至极,可还没来得及多问就听到姨母继续说道:“其余的我都安排好了,只看你们二人了。”

    临行前,姨母叫凝霜自她的卧房中取出一只璎珞圈来——金制的项圈,下面坠了莲花样子的翡翠镶金底坠子,其下又用金线穿了几粒圆润的珍珠。www.

    我瞧着样子还挺特别的,便问了一句是哪里来的。

    “原是虞夫人之前见了你很喜欢,有一次来金麟台拜访时送你的。但你当时才五六岁,还戴不起这样长的坠子——收起来,便给忘了——前不久回来收拾东西时才找到的。见你今日穿得素净,戴上也好看。”

    那璎珞圈十分精巧别致,戴着也很是轻盈,一点也不压脖子。于此,我就欣然接受了。

    一路来到德妍厅,里面摆着一张长桌,上面放满了毛笔、方墨、砚台、胭脂一类的东西,最为惹眼的,还要数轩哥哥的岁华。

    金凌被乳母抱着,金光善在他面前逗他玩。而他的足踝上,已经戴上了那两条红色的链子,佩着金色的小铃铛,十分可爱。

    我远远地瞧着,觉得他长大了不少。眉眼也长开了一些,不像去年似的皱在一起——跟个小猴子一样。他坐在乳母怀中,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金光善,粉红的小嘴咧开来,咯咯笑着。

    去年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抓我的手的。

    我叹了口气,没往前去,而是乖乖地站到了大哥身边。

    金光善见人齐了,便宣布抓周礼开始。

    “阿琰怎么看着兴致不高?是有心事吗?”

    这时候突然听到金光瑶的声音是吓得我一个激灵,我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没有,只是有点感慨,小孩子长得真快——我记得去年见他的时候,他才那么一点点。如今,都这么大了。”

    “是啊,小孩子长得快,一转眼的功夫便长大了——阿琰是他姑姑,也该常来金麟台陪陪阿凌才是。”

    我不安地瞥了一眼金光善,见他并没有关注我们这边,才又继续开口道:

    “我从小被娇惯惯了,不怎么会带孩子。以后来,还是得带上我哥哥——他脾气好,之前总是他带着阿凌玩。”

    金光瑶听到这儿,抬起手来掩唇笑了一声,“带孩子都是第一次,有真心便好,倒也谈不上什么会不会的。”

    正说着,只见金凌抓住了岁华的剑穗,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在座的众人无一不是大喜过望——金凌抓了他爹的佩剑,以后必定是一代高手。

    金媛站在江澄身边,在对他说着什么。可江澄的注意力全在金凌身上,眉眼间也露出了温和的笑意。他往旁边挪了一步,似乎想拉开一些距离——

    就在他侧身的同时,悬于江澄腰侧的清心铃碰到了桌角,发出“叮铃”一声。

    看似偶然,我却觉得他是故意的。

    金凌听到铃铛的声音,很快地转过头,朝着江澄的方向爬过去,嘴里还含含糊糊地喊着,“啾啾,啾啾。”

    这下是逗乐了屋里的所有人,德妍厅内忽然有了几分温馨。

    江澄伸出手将金凌从桌上抱起来,熟练地托住他,轻轻掂着逗他开心。金凌也十分配合地抓着江澄的衣领,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你说,阿凌是先会叫舅舅,还是先会叫姑姑?’

    ‘肯定是先会叫舅舅。’

    ‘凭什么?凭什么就先会叫舅舅?’

    ‘就凭他见到我第一面是笑着的,而不是上来就踹我的脸。’

    这话就像是昨天才问他的,可一转眼就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而金凌,终究是先会叫舅舅了——虽然不怎么标准。或许,他早就忘了我了,也根本不记得我曾照顾过他。

    金光瑶说得也有道理,我应该多来看看他。可我又觉得,金凌没有我,似乎过得也很好......

    “都说外甥俏舅,果然阿凌还是和江宗主亲。”

    姨母站在一旁,用团扇半掩着面庞,笑得十分和蔼——就好像方才对江澄心存芥蒂的人并非她自己一样。

    “金夫人说笑了,阿凌这样的年纪,任谁对他好他都会喜欢的。”

    金媛也笑着凑过去,拿着一枚玉佩的挂穗逗金凌玩——其实,她也能算金凌的小姑姑。只不过,是远了点。

    大概是我满脸的羡慕,甚至是隐隐有些嫉妒之色流露出来,金光瑶问我,“阿琰,你去年也照顾过阿凌许久,怎么不过去抱抱他?”

    我尴尬地笑了笑,“小孩子记不得人,他当时才多大——哪儿能记得我啊?”

    “你多陪陪他,阿凌自然就记得你了。走吧。”说着,金光瑶推了推我的胳膊。

    哥哥已经过去了,扮着鬼脸和金凌玩得十分开心。m.

    我怀揣着几分忐忑走过去,哥哥激动地招呼我,“聂思琰,他叫我‘苏苏’诶!你听见没,他叫我‘苏苏’!”

    “是,你了不起,太棒了!”

    哥哥翻了个白眼,背过身去,“不理她,她就是嫉妒我——你姑姑可太坏了,别学她!阿凌,你还记不记得,我去年带你飞高高?今年还玩不玩?”

    金光瑶笑得露出了两个小酒窝来,“这么看,你说得倒是没错——怀桑的确是个适合带孩子的性子。”

    我干笑了两声,心里却不是很舒服——明明是我困得半死还要爬起来哄的孩子,明明是我每日用羊奶喂的孩子,怎么说忘就忘了?

    许是见我有些不高兴,金光瑶安抚性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又把我往前推了推,“怀桑,你别一个人霸着阿凌——阿琰去年好歹还带了阿凌那么长时间呢。阿琰,快来!”

    金凌坐在江澄的怀里,一手拉着江澄的领子,一手握着金光瑶的手指。

    “阿凌,”金光瑶的笑意好似春风拂面,叫我如何都难以相信他会和金光善合谋,“你瞧,这是谁?”

    “阿凌,这是你小姑姑。”

    金光瑶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被江澄打断了。可他却连个正眼都懒得给我们俩,只是十分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小孩子,又低声对他说了一遍,“阿凌,那是你小姑姑。来,阿凌,叫姑姑。”

    金凌的眼睛看向我,乌黑的瞳仁里是我浅浅的倒影。片刻之后,我听到稚嫩的童音,“姑姑。”

    可以说是字正腔圆,但我也不知道他是在叫“姑姑”还是“咕咕”。可泪水,就是从我眼里夺眶而出。

    如果轩哥哥还在,教金凌叫姑姑的,一定是他。轩哥哥一定会让金凌先学会叫姑姑的——我是他,唯一的妹妹啊。

    这一下不仅吓傻了江澄,也吓呆了金光瑶和金凌。

    江澄近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聂思琰,你怎么又哭——”

    说到一半他才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堪堪停住了。

    金凌见我哭了,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委委屈屈地缩回去,揪着江澄的领子,“啾啾”“啾啾”个不停。金光瑶则是手忙脚乱地抽出手帕来,想帮我擦眼泪——我赶紧抬手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痕,虽然不是很得体,但总好过流言四起。

    我收拾好破碎一地的情绪,小心地问道:“我……能抱抱吗?”

    江澄看了我一眼,说了句“小心些”,又低声对金凌说了些什么,才将他送进我怀里。

    不得不说,一岁的小孩子还是有几分重量的。我托着他,往上掂了掂。小孩子身上独有的奶香环绕着我,我好像又回到了去年,夜里被他的哭声惊醒,半眯着眼睛倚在床头哄他睡觉。

    金凌的脾气倒是好,抱了没多久就开始朝我笑,男孩子淘气的天性也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他对我身上的钗环首饰似乎都很感兴趣。

    一会摸摸我头上的发钗,一会又拨弄一下我的耳坠,最后他看上了我项上的璎珞圈。

    他双手捧着那枚翡翠质地的坠子,对着江澄咿咿呀呀。

    江澄看着他,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那是你姑姑的,不能拿。”

    可金凌似乎执著于此,仍旧不肯松手,嘴里还叫起了“啾啾”。

    “既然阿凌喜欢,给他便是了——左不过是饰品,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示意江澄过来接一下金凌,腾出手后,我松开那枚翡翠坠子的搭扣,单手将其递到金凌的面前。

    金凌一手抓起坠子的挂链——我怕他拿不住摔了,也就一路跟着他往上举。谁知道,他将那坠子往江澄的脸的方向送了送,又喊道:“啾啾!”

    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漫上我的心头,金光瑶似乎也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阿凌这是——”

    “啾啾!”

    江澄的眉尖一蹙,像是有电流滚过我的心间。他沉默地腾出一只手来,接过我手中的坠子。他的指尖擦过我的手心,留下一阵寒意。

    果然,江澄接过那枚坠子以后,金凌心满意足地靠在他胸口,开始“研究”江澄食指上的紫电。

    四下里一片寂静,我紧张得背后冷汗直冒——说不好这到底是姨母安排的,还是如何......

    可金凌,的确是要把我的璎珞坠子给江澄。

    江澄的眼里一片黯淡,他对这个出人意料的结果似乎也只是惊诧了一瞬间。

    “你还真给自己找了个舅母......”哥哥的话如同惊雷一声,震醒了所有人。而他很快也意识到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连忙在大哥的怒视之下捂紧了自己的嘴。

    他们说话的声音渐渐远去,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嗡嗡声,缥缈不已,听不清晰。江澄仍旧是方才的那副神情,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神里却尽是疑问。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木然地站在那儿仰着头和他对视着——我又没做什么,我有什么好心虚的?这时候谁先低头,就是谁心里有鬼!虽然我心里是真的有鬼,心跳快得都要从嗓子里蹦出来。可越是这种情况,我就越不敢先撇开视线——若我真的坦坦荡荡,我自然没什么好怕的。可坏就坏在我不坦荡,若他真的问起来,我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编谎话了。

    怎么说,都像是假的。